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萱花季

正是萱花(day lily)的季節,園裡不同姿態的花齊開,每一朵只開一天,清晨綻放時,即預知著黃昏的死亡。走過時,摘下一朵朵凋萎的花身,緊鄰著,新生的花苞,蓄勢待放。生滅之間,就讓相機為她們留下假相的永恆吧。

Day Lilies in the yard.
Photos by Chiuy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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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孩子閒聊

晚餐後,兒子和我盤腿坐在沙發上,一貫閒聊。這次我們從他的幾個小煩惱、美國有沒有可能出現第一位女總統、若可以時空旅行他會看到什麼樣的嬰孩自己,到媒體的誇大不實。剛看了柴靜《穹頂之下》與舊片《第五元素》的我們,也談到未來世界全是水泥鋼筋,無花無樹,談到人類對大自然的破壞,孩子說:「我覺得人類是地球上最糟的一種生物,互相殘殺,亂墾亂伐,你知道,樹是有生命的….。」我安靜地聽著,偶爾提出疑問,試著給他不同的角度(也有很多人為世界做著各種善事:不顧自身安危在非洲濟世的醫生、出入戰地報導中東或ISIS的記者、為保護環境努力的團體,當我說到動物如鯊魚保育時,兒子說:「沒錯,但,也是人類先大量捕殺,使牠們幾近絕跡…」)夜漸深,柔和的燈光映著一個青少年的清楚身影—對世界與生命提出各種疑問,發展著自己的思路,也讓我想起純真而滿腔熱情的年少時光。

天氣很慢很慢地,但還是暖了起來,下午去散步,到處是雪融的痕跡,濕浸的地面,深雪裡終於探頭的孤枝、落葉、小球、空瓶…。經過一個酷冬多場的暴風雪,斷傾的郵箱、垂頭的樹叢、積雪沈重的屋頂…,陽光下百廢待興。剷雪車與海鹽不斷反覆摧殘侵蝕下,地面上更是刻痕歷歷,傷痕累累,所有的傷害與疼痛,大地都默默地承受了,沒有抱怨沒有抗議。走著走著,不免想到那句常聽的問句:我們留給子孫的將會是個什麼樣的世界?而如果不想當一個滿嘴藉口的父母,我們如何對孩子解釋人類為了生存和私利所做的一切?

黃昏的長度

如何衡量一段黃昏的長度?

夕陽暈染裡,遠方的別墅群在海面築成一道金黃的天際。

飛鳥振翅或滑翼,向沙洲樹林翱行。撐舟人一掌一推,入畫面,出畫面,無聲無息。

對汲汲終日,欲鬱愁困者,這夕陽恐怕滿腹心事,沉得連大海負載起來也叫苦。

在那對互擁的情侶眼裡,這夕陽纏綿浪漫,不知不覺讓人吐出,日後也許要反悔的,海誓山盟,生生世世。

對緩步行過的老者,這餘暉是否日日漸短,不知還能目睹幾回。

那時光無感歲月不侵的幼童,則一張紅潤的臉龐,指著天空:「你看,是月亮!」

黃昏夠長也更短,長得夠人想起一生的恩怨情仇、遠途跋涉。深得可以從記憶裡挖出某年某地某人某片相似的晚霞,觸動彌久如新。短得只夠一聲讚嘆:好美!

黃昏不短也不長,剛好足以任過客丟付疲憊與憂傷,把一天結束在層層光彩,飽滿的溫柔裡。

天暗了,天將明,一切都會沒事的。

說樹

「如果有來生,你們想成為什麼呢?」車行裡,我問家裡的兩個男生。

「我想成為一棵樹,一棵尋常平凡的大樹。」我首先宣布。

「你為什麼要做一個光站在一個地方,不能動的東西,不能移動,不能到處去冒險?」後座的兒子不解地。

「因為大樹生活很單純,很強壯,可以供人乘涼…」我數起樹的優點。

「可是你要是生病了,你得讓啄木鳥啄啄啄,啄你的心臟,啄你的肚子,啄啄啄…。」兒子發出啄木poke poke的聲音。

「而且還會被雷打、被砍伐,當然,除非你是一棵叢林深處的樹…,」一旁開車的先生也加入。

「但是,森林裡的樹久久才有訪客,很寂寞的…」兒子說。

這兩個人,老是挑戰我。但我可不放棄,繼續跟他們說,樹的好處,樹的慷慨,無私,保護…。

兩人則繼續跟我說樹的侷限,說不論如何,仔細想想,做人,還是最有決定權…。

車在熱鬧的討論中前行。

***

樹在記憶與生活裡。

童年時,天色朦朧微亮時,跟在母姐身後,外出尋找島上到處飄落的乾木麻黃。鄰鎮的馬路旁,剛被耙過的稀疏地面,顯示不久前其他更早起的耙葉者剛造訪過。終於找到一片滿佈的落葉,或更幸運地,阿兵哥剛掃完,留在路旁溝渠裡的成堆葉鬚,以手與竹耙合抱夾起,放入麻袋裡,這些乾細的木麻黃鬚燒出大灶裡的一鍋鍋飯菜,後來當瓦斯爐逐漸普及時,它們仍是煮豬飼料的天然柴火,需要的只有婦女和小孩廉價的體力,和許多早起與放學後的光陰。

高中時趕公車上學,每天來回島上筆直的中央公路,成排的木麻黃和白千層,掃馬路的、出操的阿兵哥,清晨濃霧,黃昏暗光中,戰地緩緩而寬闊的一幕。

感情最深的樹,當屬老家院子裡供孩子攀爬摘採的整排芭樂樹,還有樹後那片竹林。不時地,二叔公會把成熟的筍挖出,分成三堆,擺在三合院門口。他把三根細竹籤,握在手裡,讓齊平的籤頭冒出,嵾差不平的籤底藏在手心,一房派一代表,抽到最長籤的,先選。童年鮮筍的滋味鮮美,鍾愛各種竹筍料理,一直到現在,返鄉時,奶奶和爸爸一定會以大骨頭燉一鍋筍片筍絲,餐餐端上桌,直到女兒討饒。

定居新英格蘭郊區以來,地處不同的緯度,樹的世界完全迴異:高大寬壯的橡樹,樹葉如小聖誕樹也產堅果的栗樹最常見,郊區家家院子裡也總有一兩株櫻花或蘋果樹,粉白雪嫩地開在初春的藍天下。

搬進新家時,公婆從他們園裡分枝,送了棵年輕的日本楓樹,母樹來自他們在紐約皇后區的老家,到我們這兒算是第三代。幾年下來,樹從與我同高,多長了一倍,亭亭玉立,看來將是一棵傳家的樹。

後院遠處,鎮上聳天的成排電纜拉過,地面不准私建,因此成為我和孩子探險的秘密基地。夏日茂密神秘,枝根盤繞,荊棘遍佈,秋天蕭瑟寬廣,不時有火雞家族、羚鹿和鷹出入。樹幹分歧的凹陷處,松鼠則築著堅實的巢。

跑步以來,我把幅員拉廣,得以親近鎮上路經的每棵樹,看初春的枯枝裡冒出第一株綠葉,秋天時,整棵樹一層層漸進地染上金黃紅橘。

仰望大樹,看到樹梢與天空接隙的茂密。低頭,看得到葉片的細膩。靠近它,彷彿聽到它在風裡的低語。

再也沒有像樹這般堅定而慷慨的生物了。郁郁離離,日日夜夜年年,矗立原地,任風摧雨打雷襲雪降。春來秋去,開花結果,任鳥群停留,為人類遮陽遮雨,提供陰涼歇息處,永遠不趕人。春天,欣欣向榮。秋天來了,風一吹,樹葉一片一片,脫到裸露精光,樹也無妨,搖擺著,靜止著,無求無欲。甚至,寒冬裡,厚雪幾個小時直落,沈重得枝頭不勝負荷,斷裂而倒,甚至,任憑燒材取暖,蓋屋製傢俱,根本是貢獻到最後一口氣,至死,無怨無悔。

新生茂長時充滿希望,告別時此沈穩安然,樹存在的意義彷彿只為了芸芸眾生而非自己,只給予而不要求回報,任人予取予奪。甚至,樹只是為了存在而存在,只要有一寸安身之地,你來你去,只要不傷我伐我,樹永遠不變不離。

讀到《奇萊後書》,楊牧引楚戈「榕樹因為沒有甚麼用處,而享有很多自由。」莊子也說:「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因為不中繩墨規矩,而逃過釜鋸戕伐。因為人類有「良木,拙木」之偏見,被視為無用的樹,因此得以享有不被注意、干擾,不被剝奪的自由。

***

如果能做一棵樹,我無意做可提取染料的紅杉,亦無需如松柏長青,隆冬不衰,堅韌不拔,也不願做松柏杉樟柳檀等可製作成名貴傢俱的樹;只想做一棵葉如心的梧桐菩提,最平常的桐或楓。

儘管葉落盡光禿一片,依然直挺腰背,就算色衰老皺,也無礙於立於天地之間,無所謂假面形象,無需為自己的色彩或狀態辯解,超脫色相與猜臆,安然安靜。

希望是一棵高大的樹,得以與天空私語,感受到溫暖的朝陽。

希望是茂密的樹,可以任鳥兒築巢棲息。

自在地,喜待春天時冒芽,秋天時任葉子飛翔離去,飄在亮晃的陽光裡。

堅定地,迎接冬天的雪,看第一場雪花短暫地掛在猶存的樹枝上,形成初冬最純白的風景。

童心地,看孩子環繞,嘻笑躲藏,讓童年無限延長。

慈悲地,供過客歇息,聽他們一路走來的悲喜歡愉,為他們無聲嘆息,無限祝福。

達觀地,老了,安靜地回到土壤裡,繼續滋養大地。

等等,這麼眾多的「希望」,不正顯示我桎梏的心,有求有欲,根本有違樹的本性,相信若是一棵真實的樹,不會在乎生長成什麼樣子,而是聽任冥冥造物神決定,隨緣隨命。

然而,樹如此這般無我,卻也頗引爭議。還記得繪本“The Giving Tree”裡,那棵給盡了男孩一切,幫助他度過人生每個困難階段,有如父母為孩子付出一切、包括生命的那棵老樹嗎?

當一般讀者普遍被書中樹的偉大感動,推崇它無私的愛時,也引起很多不以為然的聲音:那樹任男孩剝削虐待,根本是一種單方面付出,任對方占盡一切利益,毫無尊重可言的關係。腦中浮起那些為兒女付出一輩子、甚至被佔盡一切便宜的傳統父母。任憑所愛的人予取予求,不平等地對待。

一如自然萬物,樹應該享有不被取竭欺虐、被保護的權利;但沒有,看似灑脫無拘,但其實樹並沒有自由,沒有決定命運的權力,靠的只有運氣,還有愚昧人類薄微的良心;想著想著,思緒不覺又回到車中與先生和孩子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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