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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需要一點甜

過去兩個多月以來,我已經烤了四次這份無麵麩巧克力蛋糕(flourless chocolate cake)。

先生平時喜歡優質的黑巧克力蛋糕,尤其是香濃而不甜膩的無麵麩巧克力蛋糕。四月初他生日時,上網收尋了一個簡單的食譜,減糖減油後,第一次做,他讚不絕口。晚餐後,父子兩喜歡把一小塊蛋糕微波溫熱,加上一勺義式冰淇淋gilato,「So good!」一臉滿足。過了不久,「我們有做那蛋糕的材料嗎?」先生問。多麼明顯的暗號,為妻的當然二話不說,蛋糕很快又熱騰香濃地出爐了。

在我們家,甜點是必備的,零食也不少;然而,兒子小的時候,情況完全不是這樣。

照書養的我,當年是個對甜食高度警覺甚至敵視的新手媽媽。那時,冰箱裡沒有巧克力牛奶,櫥櫃裡沒有糖果,一年中只有萬聖節那天,兒子可以無限制地吃糖。後來隨著他的年紀漸大,高糖的巧克力牛奶才開始半原味半巧克力地混合,還記得他第一次喝到純巧克力:「原來是這個味道啊!」臉上的驚喜。

但老實說,嚴禁只刺激了孩子更想吃的慾望。記憶深刻的是,兒子四歲多時,帶他到鄰居家玩。一進門,看到客廳桌上那個圓玻璃瓶裡五顏六色的各式糖果和巧克力球時,小男孩眼睛發亮,幾乎可以聽到他嚥吞口水的聲音,完全聽不到我一再地:「只能拿一顆就好」的提醒,火速塞下一顆巧克力球後,小手馬上又往罐裡伸去。當場,主人與客人皆尷尬—-客人偽高標的教養崩潰中,對小人完全束手無策;而主人雖知不該介入別人的管教,但眼看孩子又愛又渴求的模樣,難免心生不捨。接下來,兒子開始有各種playdates,到同學家玩時,對方的保母或阿嬷總會準備各式點心,通常是美式甜得驚人的餅乾或布朗尼,從兒子一塊接一塊的速度,很快地他們都可以看出,平日不常吃到的他有多愛那些甜食,對他們家的孩子,餅乾薯片稀鬆平常,對我家的則顯得珍貴不已,不但吃得連聲感謝,還常「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巧克力餅乾」由衷讚美。不用說,離開時,老人家總不忘再多塞幾塊給他。

驚覺我的嚴禁有矯枉過正的危險,任何欲求,過度的防堵與限制只會導致更多不滿足、引發更強烈的渴望。況且,我也不希望孩子萬一因為得背著我偷吃甜食或撒謊,對自己產生「不聽話」、「不是好孩子」的負面印象。我思考著如何提供孩子較健康與平衡的選擇,與其斤斤計較,隨時盯看,搞得大家都緊張兮兮,讓吃甜食變成一種罪行,何不引導孩子認識食物的特質,以及對身體的優劣影響,逐漸培養他自我選擇與管理的能力。

慢慢地,我更勤快地鑽研與自製營養點心,廚房檯上不時擺有剛做好的營養馬芬或餅乾,點心罐裡裝著各式營養條,冷凍庫裡總有優格冰棒、迷你冰點、熱量只有一般冰淇淋約一半但同等美味的義式冰淇淋,餐桌上永遠有一大盤水果,櫥櫃裡有綜合堅果和巧克力。因為知道隨時要吃都有,兒子反而不過度。因為知道吃什麼對身體比較健康,尤其,近年來建立了運動習慣後,他對熱量與營養的認識越多,知道每次運動後會消耗多少熱量,該攝取什麼對身體最好,攝取多少,飲食更聰明了。

提供孩子豐富實用的生活知識,建立平衡的生活習慣,而非一昧限制,絕對是比較長遠而健康的教養方式。

甜食戰的經驗也反應在我們對兒子其他活動的態度與作法,比如,我們對兒子從小玩電動並不禁止,但很明確地定義:就跟甜點不是主食,把飯吃好才能吃甜點一樣,打電動不是生活重心,而是休閒娛樂,所謂休閒,是當該盡的責任與工作完成後才能從事的。

這個想法下,平日勤奮工作以身作則的先生,偶有閒暇時也會一起加入電玩,以行動支持兒子這是一項正常的娛樂。父母知道孩子玩些什麼遊戲,不但有共同話題,探討電動的利弊時也更有說服力(遊戲為何令人著迷?打時、打完感覺如何?得到什麼?每天花多少時間打?那些時間用來做其他事會怎樣?若上了癮每天會變成什麼樣子?你會變成什麼樣子?)通常,父母有自信就不怕被問題挑戰,不會一昧地高壓,什麼都說不但卻不解釋清楚,而是願意花更多時間去面對。教養不太鬆不太緊,常鼓勵孩子表達內心的需求,以開放的態度溝通,讓慾望與罪惡感不必糾結,久了,不管是甜食或電動在孩子心中就失去禁忌的樂趣了。很多時候,當我們相信孩子,肯定他的小進步,孩子也不會讓我們失望的。這同時,協助他培養更好的替代和選擇,鼓勵其他興趣,引導他看遠一點,知道甜食和電動對身心的負擔,介紹其他健康美味與有趣的東西供他嘗試。孩子總有一天要自己生活,從小幫他培養自我管理與獨立的能力遠勝一切。不可否認,任何正面的影響都得花上許多時間與心力,至今依然記得,兒子如何以無數的小時,跟我們爭辯、爭取他要玩一個「同學都在打」的超齡電玩的「自由」。啟發式的教養雖辛苦,但好的觀念與習慣受用一生,絕對值得。

從一份蛋糕開始,拉拉雜雜竟寫了一堆,最開心的是,平衡之下,我可以繼續不斷地烤馬芬、餅乾、巧克力蛋糕⋯⋯。健康美味的甜食是可以被感謝與歡迎的,生活裡有一點甜,更美好。

吧台的老太太

鎮上數月前新開的餐廳,今晚一貫地人潮熱絡,吧台前坐滿了客人。

身邊兩個上班族模樣的男人等到餐桌後離開,換上一位氣質雍容、身材姣好的老婦人,她穿了一件黑色毛衣,黑長褲,淡妝,滿頭銀白短髮。

坐定後,老太太從黑色手提包裡拿出一本「園藝與生活」雜誌和手機,擺在檯上。當她開始跟兩個年輕的男酒保寒暄時,我心中升起一份似曾相似感。

「不好意思,我們在哪兒見過嗎?」我湊過身。

「有可能,我是芭芭拉,」老太太微笑點頭,遞過瘦棱雙手,合握住我遞上的手。

我們交換著可能相遇的鎮上幾個常去的餐廳,終於記起,原來是去年在學校旁的一個吧台,那晚她身邊坐了一位較年輕的女人。

一頓飯下來,眾往事中,我再次聽了芭芭拉敘述當年她就讀兩條街外的艾波特女子學院、哥哥上菲利普學院的故事。這位一輩子住在這個老鎮的老太太,對兩學院辦校之精、身為那個年代少數受高等教育的女性之一…充滿榮耀之情。

一個人出門吃飯需要勇氣和很多練習,尤其捨獨桌而選人群作伴時,必須有一種正面好奇的態度,才能處身陌生人之間仍自在愉快。獨身的芭芭拉顯然已是這吧台的常客,她對我們和自己點的食物都非常熟悉與滿意,不時讚美兩酒保的服務,而他們則如待老友或奶奶般地喚她「sweetie」,添水倒酒,細心照顧。

當我忙著和先生講話時,芭芭拉或攤開雜誌閱讀或發送一下簡訊,或專心地用餐或和另一旁的客人聊,始終保持親切與客氣。

芭芭拉離去前,交換了不少餐廳經驗的我們,約定再會。「下一次,一定馬上認出妳,」我們肯定地說。

深雪冬夜裡,那七十幾歲的身影堅毅美麗。

第十五場半馬賽

就寢前,再查一次隔天的天氣,把要穿的衣褲和襪子擺在床頭,帽子、外套、水和能量膠裝進背袋,確定手錶、手機和耳機都充著電;然後,設定鬧鐘,上床。

過去幾年來,這成為我每一場路跑賽前的準備儀式,不變的過程給我一份熟悉與安心。

5.5度C的深秋清晨,獨自開車到麻州北方海港,加入數千名跑者,沿著秋意濃濃的小鎮與州立公園而跑。四周都是年輕人,我緊追著,狀況比預期良好。雖然入秋以來前所未見地感冒了三個多禮拜,鼻塞咳嗽頑固殘留,但一個夏天的訓練下來,我想給十月的自己一份生日禮物,況且,經驗告訴我,永遠不可能有完美的天氣、體能與心理狀態,只能衡量後接受現況、隨機應變。

十三英里我已漸適應,精神上越來越不像以前如迎巨獸般的恐懼與折磨,一英里一英里從容咬牙承受。漫長幾乎無盡的陡坡,一路攀爬,五英里處,遠遠路旁突然出現一張再熟悉不過的面孔——先生舉起鏡頭對著我招手。意外的驚喜下,精神為之一振,我又笑又揮手,邁步向前。

過橋過森林過原野,不久,來到艱難的八英里處,查過比賽路線的先生再度出現眼前,這次,我離開跑道,攀向他,迅速給他一個吻,帶著知道有人將在終點等我的放心,繼續征途。

第十五場半馬賽:2:11:45,女子分齡第33名,差2分鐘破個人紀錄,下次再來。

溫柔的堅持

(每隔一段時間,我會給海奕寫一封英文長信,通常在他生日時,分享前則先徵求他的同意。這樣的回顧讓我清楚看到他每個階段的成長、面臨的不同挑戰,和我們的應對與調整。)

親愛的海奕:

時間過得好快,轉眼已是二月,你進「菲利普斯學院」已五個半月,你也十五歲了。

回頭看,這近半年很有意思,不是嗎?毫無疑問地,這是你人生至此最具挑戰的一段時光,某種程度上,對爸爸和我也是。

我們一直確信PA是你度過高中四年最理想的地方,也期待看到這個學校如何精彩地蛻變你。我們當然聽聞過這個學校的優秀與高標準,但卻沒有預期它比我們想像地遠具挑戰性(不僅是對你,現在我們都知道了,對其他所有學生和父母也一樣)。開學後你很快且清楚地讓我們知道,你有多麼喜愛這個學校:熱情專長的師長、品學嗜好心性相似的同學、廣大美麗的校園、豐齊的資源設備…。這同時,你也開始面對一個全新的環境與社交圈、重量的課業與成績標準、緊密的課程與活動,被菁英環繞下的自我調適,除此,你還經歷了一小段感情變故、自我定位的摸索,以及越來越高的自我要求。過去這幾個月裡,你曾身心疲累、哭泣、對自己失望與懷疑;然而,一次又一次,你站了起來,調整腳步後你站得更高更堅強(當然,你的體格也一樣,變得更高,更強壯。)

你有許許多讓爸爸和我引以為傲之處—不管是兩年前你下定決心以PA為唯一升學目標,經過種種的努力,成為全國和全球極少數被錄取的中學生之一,或是寫了一篇篇見解靈思的文章,跟師長同學往來展現的自尊與自信,場場傾盡全力的跑步比賽,從來不忘上前跟隊友握手祝賀的真誠,與隊友搞笑的傻氣,不管多忙多累,每天保持運動與注意飲食的嚴格自律,跟我一起討論各種情緒、政治、世事與人生哲理…;近來,我尤其喜歡你調整了唸書習慣,提早準備課業與考試,效率地管理時間以減輕匆忙與焦慮。嚴謹地執行之下,我們不僅看到這些策略與努力的優異成果,在繁重的課業之下,你還得以勝任你喜愛的跑步校隊與樂團,也有時間與爸媽一起幾乎每個週末去滑雪,一起外出慢慢地晚餐。

然而,我的最愛依然是,每一天,每一天,你一定對我說:「媽媽,我愛你。」每一天,每一天,起床後,下車前,上車後,睡覺前,從不忘給我一個大擁抱。每天中午,我會收到你的簡訊或電話問候,要我小心雪況,開車不要邊開邊用手機。偶爾,你會突然多打一通電話來:「媽媽,我只是要跟你說,我愛你。」然後,「我得去忙了,掰」跟朋友嬉笑走開,留給我一顆滿滿的心。

親愛的海奕,作為兩名認識你最久的親人與朋友之一,我對你的才智、善良、毅力與不斷的自我要求與進步,充滿佩服。

回想這段日子,當你幾次情緒跌到谷底,我寢食難安,強烈懷疑自己的智能,是否能夠提供這個階段的你最適當的引導?是否給了不當的意見,太多說教?是否傾聽不夠用心?給你太少或太多自由?然而,不管如何,我從來從來不懷疑,對你的愛和珍惜,甚至更堅決地要以更大的耐心,學習以更適合的方式支持鼓勵你、與你互動,這是我「溫柔的堅持」,相信爸爸也一樣。

只有你一個孩子,你所經歷的每個階段對我和爸爸都是全新。其實,就算有更多小孩,每個人的天性個性與成長經歷都不一樣,沒有一套到底的,教養總之是一條漫漫而無法偷懶的學習與應變之路。除了一貫檢視對你的期待,確實尊重看待你是一個獨立個體,我繼續大量閱讀請益有關青少年、情緒、親子關係、愛的適當表達、人生存在的意義與價值等等知識,希望引導你開始對生命更深更廣的探索,並與你有更豐富的對話。這個不斷的求知過程所帶來的收穫不但有助於我自己和你的成長(希望),對爸爸和我的關係也有很大助益,因為你,我和爸爸甚至比以前更親密與堅定,謝謝你。

隨著你持續的成長、堅持與努力,我對你跟往常一樣充滿祝福,並希望你:不管人生遭遇什麼風雨,一定要愛惜與善待自己。不管是順利地往前跨一大步或艱難的一小步甚至停頓或後退,學著對自己有耐心,保持幽默,時常拍拍自己的肩膀,自我肯定與鼓勵。如我們討論過的,人生不幸地充滿各種苦,有些甚至是我們無法解釋的不公不義,而人生也是一條長遠的學習之路,失敗絕對不是結論,而是讓你更進步或調整的機會。抱持一顆開放溫厚的心,相信自己,你終究會找到生命的價值與滿足。更進一步地,以你優異的能力,你將會開始影響和幫助更多人,如你已經開始做的;而不管你飛到哪兒飛多遠,爸爸和我永遠是你最大的後盾,我們非常非常愛你。

十五歲生日快樂!

媽媽

最後的慢板

盛暑,台北的空氣悶熱得令人窒息,偶爾吹起一絲風,雖乏力而微弱地,卻彷如天賜的一口氣。

帶孩子去探訪父親。小電梯緩慢地來到六樓,按鈕後,醫護人員從室內櫃檯一開門,整間安養中心攤現眼前。視野所及的四、五區,每區有四床,每張床上躺著類似的病人:單人病床上,黃褐薄被下,一個正仰或側躺的病人,大多喉部插管,有些則口插呼吸管,床邊一致擺著各種醫護或餵食儀器。

慘白的日光長燈下,呼吸器運作、護理師給藥與換藥的推車、拉幕和交談的聲音交錯;窒渾的空氣裡,這層樓永遠發出一股尿糞交雜著消毒水味。

父親躺在最靠走道對門的一床。孩子和我戴上口罩,在入口處的洗手台洗手後,走到床側。

「俺爸,是我,阿美。」我總是這樣朗聲地喚他。

灰白頭髮被修剪成小平頭的父親張開微閉的眼。我墊起腳尖,俯近,直視他的眼睛。父親眼神似乎輕微晃動,但旋即呆滯地盯著天花板。我再喚他一聲,「你哪有聽曖,目珠睨一下。」打從父親不能或不願言語後,我們只能以眨眼辨識他的意願。「有聽曖嘸?」有聽到就眨一下眼睛,喜歡就眨一下眼睛,同意就眨一下眼睛⋯⋯,那微小而單一的動作成為我們和父親唯一的溝通方式。到了後來,那眨眼變成一個很模糊的信號,究竟是無意識的肌肉牽動,或是有意識的回覆,有時不免覺得,父親和我們一樣,越來越不確定了。

「來,來跟阿公打招呼。」我對靜靜站在床尾的孩子說。

這一年抽高許多的少年走到床頭,以簡單的國語喊:「阿公,你好。」 父親的眼神似乎停留在外孫臉上幾秒,但難以捉模。數月前,父親還能含糊地發聲、說出自己的名字,但現在他緊閉著嘴,完全不開口,只當抽痰、褥瘡換藥大痛時,漲紅了臉;或受到更尖銳的刺激,比如看到手機裡的自己時,睜目凝視。
面對阿公的無感,孩子轉頭不解地望著我;我示意他退到一旁等。有時探病的時間稍長,男孩就坐在走廊的塑膠綠長椅上滑手機,有時則單獨下樓到各商店逛逛。有一次,他決定搭捷運到不遠的夜市去買一杯珍珠奶茶,那是中文識字有限的他在台北第一次獨行,也是離開我最遠的一次,事後,他對那樣的小冒險頗為自豪。大多時候,孩子則警醒而沈靜地站在一旁,觀察四周,不急不促地等我。阿公所住的這個人間異境是生長於美國郊區的他和老病悲苦最近距、最真實的接觸。

我拾起父親的手。有一陣子,父親能夠以捏手表示意願;但近來,他的雙手總是緊緊握合或攫住床欄。使勁把它們扳開時,手心冒出汗臭,指甲掐入皮肉裡,痕跡歷歷。跟護士反應後,她們幫他紮捲上紗布,「不知他為什麼這麼緊張,」護士說,纏綁後,父親依然緊掐著紗布。求助?恐懼?怨懟?那雙緊箍的拳頭表露著父親僅餘也最強烈的情緒。

父親住進這間養護中心已數月。對床九十一歲的老太太,據說已入住四年多,長期臥床導致肌肉嚴重萎縮,現在她只佔據半張病床;偶爾,醫護人員半開玩笑:「好像應該只收她一半的費用,」 半個人身,捲曲在哪兒,除了被翻身、抽痰、灌食、大小便後被清洗換尿布,老人完全仰靠機器與外人維續性命,無聲無息地活者。事實上,這裡幾乎所有的病人都類似,或因中風、腦損傷,或是太老或病太重了,身不由己,無日夜之分地趟在那張專屬的單人病床上。

我一邊按摩著父親的手腳,一邊跟他說話,首先告知他的現況:住在哪個中心、醫生怎麼說;然後跟他細數兒女、孫子女的名字與近況:誰結婚了,誰畢業了,誰生孩子了。有時,我們進行時光之旅,回到那些悠悠長遠的小島往事,把那健康強壯的他帶回眼前:年輕時開計程車維生的他,如何因為在外頭跑多聽多見多了,不甘於務農,領著母親和六個在學子女,搬到城裡開麵包店,一切從頭開始。提到逝去的母親––那些年裡,她做麵包,他外送,胼手胝足吃苦打拼,曾經一度,他和媽手上有多少「活會」,眼看一家子日子將如何舒遂。談起他如何以機靈和「老大」的個性,從家計、生意到宗親村里大小事,無不熱絡張羅。父親的腦筋永遠想著新的商機與點子,他不畏改變,對新知抱持興致;甚至,即使語言不通,他與同樣獨自創業的美國女婿如何能透過翻譯暢談無拘、相知共鳴。

永遠追尋開創著更好的生活,父親一輩子從來不是個按耐不動的人;一路走來,雖大大小小意外頻繁,皮肉之痛不斷,父親卻總能安然度過,一直到近年,才被或輕或重的幾次中風一步步擊敗。如今,父親哪兒也不能去,什麼也不能做,如一頭心臟仍強穩跳動的睡獅,深困在暴惡遠勝牢籠的病榻上。

「你記誒我母眛?記誒,目珠睨一下。」我問他對母親的記憶,父親依然無動靜。彷彿不耐這世界,他以不言不語封鎖外界、以不形於色凌駕對他不復友善的命運。一次次重複地問,一層又一層的悲淒甚至憤怒湧上心頭,終於淹沒理智,情緒化的國語如熔漿漫流:「你說話啊,你為什麼不說話,爸,你想怎樣,你這樣躺著,這樣活著有什麼意思?」拉起他沈重的手,我瘋狂似地:「你想解脫嗎?那就自己動手啊,自己解脫,爸,來,用你最後一口氣,把手舉起來,來,把管子拔掉,不要再受苦了!⋯⋯。」話未盡,淚已決堤。

孩子過來擁住我的肩頭:「媽媽,不要難過,阿公會好起來的。」

突然,他湊到父親身邊,拉下口罩,對老人眉開色舞地:「阿公,阿公,我要結婚了囉!」十二歲的男孩隨口編的美麗謊言, 因為媽媽曾說,阿公需要強一點的刺激才會醒。

似乎有那麼一兩秒,父親被驚醒了一下,直直地望著兒子;但旋即,同樣漠然的表情,不知是太累,太無奈,太無感,太不屑這人世了⋯⋯。

去年,從中風復原中的父親在浴室裡意外跌倒,腦傷,救治後病情持續惡化,終致癱瘓切管。那一段病變太突然太快速,他沒有機會表達希望的病危處理,也沒有簽下DNR;家人除了隨機應變,做出事發當時最適當的處理,並無法為他做生命的抉擇。

隨著父親臥床日久,不動不語不聞不問,意識明顯逐漸模糊,我們心底越來越清楚,他很可能不會再好起來。醫生與護士也不知他會不會更好,或許他們也知道他不會復原,但他們不說。生老病死這種大事,除了自己,有誰能為你負責;但是,若你已成了一個不是自己的自己,除了一副溫熱的身體,無法飲食、行動、言語,只剩一個吞食、呼吸、心跳、排便的軀體,甚至,那肉體也正緩慢而殘酷地敗壞中,只能以一種外人無法查知、理解或感受的痛苦存活著;這時,不去碰觸安寧醫療的考慮,究竟是尊重、不捨,抑或懦弱呢?

只是,萬一呢?萬一父親好起來呢?如果他的褥瘡傷口能變小,病情保持穩定,說不定若奇蹟似地越來越好,會不會有一天,他能夠坐起來?能夠講話?能夠認得我們?能夠回到幾近正常的生活?

明知那希望極微小,那依然是帶著光的希望。不確知的未知,即使只是千萬分之一,都巨大得令人不敢越遲父親的生命決定;因此,日復一日,我們任父親靜躺在那個病床上,等著或許已被宣判但我們還不知的下一步。困在這殘忍的未來與現在之間,父親和我們都動彈不得,我們告訴自己,走一步算一步,但其實並不知道究竟只是原地踏步或早已倒退多時。

我們只能告訴自己,父親至少看起來沒有太大的痛苦。

只能告訴自己,啊人生或許就是這樣。

甚至,只能自私地自我安慰,至少我還有爸爸可以探望,可以握握他溫熱的手,親親他的額頭,跟他說說心底最私隱的秘密、喜事與煩惱;他一概接收。

某種程度上,父親徹底改變了我們對長期臥床與老年重病的認知與體悟,不管是明言或暗思,相信每個走出這個病房的人心裡都更堅定:「我老了絕對不要像這樣。」

就這個角度而言,幾近諷刺地,被生命綁架的父親依然貢獻著他最後、也最明晰的撫慰與教導。有意識或無,他仍以吞嚥呼吸排便等基本生命現象昭告世界:他沒有放棄,並且以身現證:生老病死皆功課––一堂深重難悟的功課。

天色漸晚,「俺爸,明日再來看你,好不好?哪好,你目珠睨一下,」我說,並讓孩子過來道別。「阿公,再見囉。」他探身向前,對著老人的臉揮揮手。

握著他那插過無數管子、千瘡百孔,卻總是無比溫暖的手,探身再次俯視他那稍微感染、泛紅的雙眼,轉身離去的那一剎那,我確信看見,父親的眼皮顫動,泛著淚光。–刊於2018年9月20日《世界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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