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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嶺一年間

深冬週末,重返熟悉的佛蒙特雪山。零下七度C的冷冽寒風裡,我包裹緊密、全副武裝地搭上纜車,朝三千多英尺高的山頂而行。連續兩天的大雪後,蜿蜒如蛇的雪道白綿厚實,是滑雪人最愛的粉雪狀態。隨著緯度攀升,四人共乘的纜車在狂風中晃盪,騰空的腳底下,滑雪客簌簌的身影由遠而近而遠而消失,兩旁的針葉林覆滿新雪,放眼望去一片銀白世界。

纜車終至盡頭,乘客紛紛落地,朝各自喜愛的雪道滑去。一右轉,無垠的山脈盡現眼前,蔚藍天空下,這片素有「東岸之獸」美稱的 山峰層巒疊嶂、連綿天際。

慢慢地移動腳步朝山底滑行,我小心地避開奔馳的滑雪熟手與莽撞的雪地滑板客。經過第一座崖邊時,我煞車駐足,這是一個值得紀念的地點:正好一年前,初學滑雪的我在這裡慘摔,困陷山頭,最終由救護人員以雪上摩托車拖載下山,結束惡夢一場 。

生長於台灣離島,赴美前從未見過雪的我,去年第一次穿戴上厚重裝備,與一群幼兒和初學者在山腳的學習區學滑雪。姿態僵滯、腳步踉蹌,中年的四肢與神經如臨大敵般地踏出第一步。接著數趟滑雪之旅,乘著電動「魔毯」上坦坡、反覆練習之後,憨膽的我逐興起搭上纜車、嘗試正式雪道的念頭。

先生與兒子陪護下,我緊張地搭上長纜車,沿途無心欣賞寒冬美景,一昧擔心著到了頂端的卸客處,纜車不知離地面還有多高?人會不會被移動中的座椅騰空拋出?又想,纜車只載人上山,不送人下山,上去之後不管情況如何我都得硬著頭皮滑回山底,雖知最糟不過就是一路摔滑,或是扛著雪板長途走下山,然而,未知的恐懼漸如惡魔籠罩,心跳隨著高度和盡頭的逼近而不斷加速;當纜車終於攀至3610英尺高的山頂時,倉皇落地的我心緒已亂、腳已軟,未戰氣先竭。

兒子前導,先生隨後,一前一後護法,連聲「不要怕,慢慢來,」地鼓勵下,我怯步跨向一條豎著初級綠色標誌的雪道。果然,才開始往下滑,一見山之陡險、冰雪之滑溜,雙腿頓時完全失控,人直直往下溜衝,怎麼也停不下來。尖叫著:「我要摔了,我要摔了,」學過的所有技巧全被拋向雲端,啪地,瞬間人已狠摔,雪板脫落,四腳朝天,魂飛魄散地癱陷崖邊。先生立刻從上方拉住我,兒子來到下方擋護,「媽媽,我撐住你了,別怕別怕,」但恐懼教人失控,我使勁地把先生往坡下猛拖,結果三人一起下滑,大腦一片混亂,「我要死掉了,」地尖叫著。「你們需要協助嗎?」滑過的雪客看到我們的狼狽樣,關心地問。一家三口全深陷泥沼,只因我對未知的想像與恐慌。

起身、深呼吸,終於從慌亂中掙脫,父子兩確定我可以往來路攀走、回到不遠的纜車操控室求助後,便繼續他們的行程,很快地消失在無垠的山脈和林間雪道裡。扛著雪板,拐著輕微扭傷的腿,我逆向走回山頂。操控室的年輕工作員與地面聯繫後,不久,一位救援隊的灰髮老先生駕著雪上摩托車來到身旁,幫我平躺在車後的拖板上、繫緊安全帶後,身手熟練地啟動引擎,拖我下山。

風疾電馳地,車往陡坡下衝俯。背脊下,山的起伏震動襲擊肺腑。腦中浮現埃斯基摩人拖載貨物、縱橫雪地之景。緊閉著雙眼,我努力不去想像被拋出板外、葬身雪堆的可能性,默禱著,讓這一切儘快結束吧。

保健室裡,經護理女士檢查,腿無大礙,只需冰敷處理。當她再度拉開簾幕,家人熟悉的面孔出現的那一刻,我喜極欲泣,不用說,一場短暫的滑雪處女秀被迫宣告:挫敗落幕。

如今,一年之後,站在同一座山頭、同一個轉角處,天藍如記憶中的海洋,空氣一樣又冰又薄,雪道彎長如昔,我站在崖邊,仔細地俯視這一片山,白雪皚皚,群峰巍峨

,景色依舊懾人,但並不如記憶中的可怕,甚至顯得可親。

飽覽自然美景後,我提氣敞胸,御風而下,隨山或迂迴婉轉,或俯衝與風競賽,姿態與技巧無疑尚有待進步,但一路暢行,直至山底。

回首來時路,難以相信,一年之間,自己與山、雪已建立了全新的默契。

入冬以來,不論狂風巨寒雨雪,買了季票的家人和我再三重返,上上下下、跌跌爬爬山嶺反覆練習,決心與雪為友、與恐懼共處,一路觀察偷師好手們如何以矯健優美的身姿或俯衝、左傾右斜,板刃切冰,或奔馳滑曳,濺起滿天飛雪,或如輕功凌越,出神入化。

慢慢地,我懂得如何控制雪板與腳力,如何把重心放在單腳,逆向踩雪以轉向,如何從傘型改向平行順滑。如何調整心態,傾聽雪的狂言或細語,熟悉其脾性:乾雪刮裂刺耳,濕雪泥濘拖滯,初雪後的粉雪綿密柔軟,只要控制好心緒與板刃,雪不會滑摔、拖滯甚至埋滅我,反而會幫我、推我前行。我也學到,爬坡前需要更用力滑行以累積上坡時的衝力,下陡坡時轉身逆向可減速,來到平坦處,調整氣息稍歇腿力,繼續迎接下一段起伏,一次一次地,終將安抵起點。

不禁想,如果去年那一摔後,從此放棄滑雪,或自我設限於學習區,不再搭纜車上山,我的記憶不但將永遠卡在那個慘不能賭的跌倒畫面裡,也將永遠無法領略獨自置身雄偉山脈間,當陽光灑遍無人林間雪道時的神秘靜謐,或風呼嘯抖落樹梢時,細雪吹拂臉上的冰柔,更無法追隨另一半的身影,趕在夕陽染遍眾山脈之前,並肩佇立於高崖邊,一起經驗那份天地之間巨大與渺小並存的震撼。

如果那一摔後,對滑雪避而遠之,我將無法精進技術與經驗。不論學習任何新技能,若要成為專家需要天份、個性、練習和運氣,並非人人可為;但要學會或勝任該技能,通常只需要練習和決心。滑雪教了我,只要練得夠久夠勤,大腦和肌肉養成習慣了,總會有一定成果。過程中或許會受挫甚至受傷,因為經驗與知識尚不足,但若不心急,休息修護後再度上陣,總會再度進步。即使因為需要重新調整而退後幾步,但來來回回地,終將達到某種程度––一個比剛起步時更好的程度。不論過程歷時多久,一切從第一步開始,也從跌倒的地方開始,因為不放棄,一路的甘苦終將累積成深刻的經歷。

如果沒有繼續上山,我不會邂逅沿途無數的滑雪故事。故事如,一回,與六十歲的單身女子珍同纜車,同為新手的兩人相談甚歡,決定相偕挑戰較容易的路線,結果一起滑了一整天,聽她聊七十三歲的男友和八十幾歲的友人如何熱愛滑雪,她如何為愛情和友情勇敢習新技,如何過著約會、旅遊、滑雪、唱歌⋯⋯活躍的退休生活。

故事如,五十八歲的女教練海倫,三十幾年來以山為家,協助教導盲童,以聲音引領他們享受滑雪的樂趣。故事如,許許多多紐約和康州客,一早五點多出門,開了四、五個小時的車,只為這片山之壯闊、雪的綿厚,只因上了這「白色鴉片」之癮。

最珍貴地,如果沒有上山,當十四歲的兒子侃侃而談如何自我挑戰、征服了一座座的雙黑鑽石雪道,如何飛縱於雲海下、陡峭蔓枝的林間,如何跌倒、克服恐懼,如何嚐到無限的快感與成就感⋯⋯,我恐將無從領會、難以共鳴。因為滑雪,我在跑步與游泳之外,又多了一項可以和青春期的男孩同行的戶外活動,得以不斷地互相鼓勵、彼此喝采。因為滑雪,我與心愛的人更親近;因為同處於一座山,我們一起蛻變成長。(刊於《世界副刊》2018年7月6日

《怎樣變老》by 伯特蘭.羅素

img_3632Photo by Chiuying

這是我讀過關於老化(aging)的文章中,極好的一篇,尤其羅素提到「年紀大了在心理上要防範兩種危險」:一種是過分沉溺於過去,一種是過分守戀年輕者,希望從他們的活力中吸取到力量。關於前者,除了寫作的目的外,我好像極少回顧或眷戀過去;至於後者,雖然現在還無法百分之百確定,以後心理上會不會依戀兒子(想想我興趣雜多,雖然它們不一定是羅素所指的「非個人化的興趣愛好」,但我想老了應該沒空老纏著兒子或苦等他的探望),無論如何,還是提醒自己,戒之慎之。

至於怎麼面對人生和老年?羅素說:「一個人的生命應當像一條河,最初窄小,限於兩岸。青春時激情澎湃,衝過岩石,投入飛瀑。漸漸地河流變寬,河岸退遠,水流轉趨平靜,最終融入大海,無任何分界,無痛苦地放棄自我。一個老年人如果這樣看待自己的生命,他就不會受死亡恐懼的折磨,因為他所關心的東西將會繼續。如果活力衰退,疲憊增加,想想終於可以休息了也不是一件不受歡迎的事。我希望死在工作中,知道其他人將會繼續我不能再做的工作,在想到自己已經做了所能做的滿意中離去。」

大陸譯者胡沂翻譯得很順暢,我就照原文分享了(真輕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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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標題是怎樣變老,這篇文章的真正主題卻是怎樣不變老。在我生存的這個時代,怎樣不變老是一個重要的話題。我的第一個建議是很小心地選擇你的先輩。雖然我父母雙親死的早,對比我的其他先輩們,我在這方面的成績還是很不錯的。我外祖父的確是在他67歲的青春花季就去世了,但我的另外三個祖父都活過了八十歲。在我的先輩中,只有一個是未能長壽的,他死於一種今天已經罕見的病- -他的頭被砍掉了。

我的老祖母是Gibbon的一個朋友,她活了92歲。直到她生命的最後一天,她所有的後代都怕死她了。我外祖母生下了9個孩子,其中一個在嬰儿期就死掉了,另外她還經歷了很多流產。但當她一旦成為一個寡婦,她就將自己獻身於婦女的高等教育。她是Girton學院的創建者,努力讓婦女進入醫學領域。她常說起她在意大利碰到的一個看起來很悲傷的老先生,問起因由,卻是因為他剛剛告別了他的兩個孫子。 “天哪!”她叫起來,“我有72個孫子孫女,要是每次和其中一個離別的時候都悲傷,那我活得不是太糟糕了嗎?” “你真是個特殊的母親”他回答。但作為這72者中的一員,我倒是傾向於她的做法。她八十歲後發現難以入睡,便養成了從午夜十二點到早上三點讀科普文章的習慣。我不認為她有時間注意到自己變老了。我覺得這是保持年輕的好辦法。假如有廣泛強烈的興趣並覺得行之有效,樂在其中,那你就沒有理由去想那些僅僅是統計學上的事實——你已經活了多少歲,更不用擔心自己來日無多了。

因為我很少生病,因此關於怎樣保持健康我實在沒有任何有用的話可說。我吃喝隨意,困了就睡,從未做任何刻意保持健康的事,儘管事實上我喜歡做的事大都是有益於身心健康的。

年紀大了在心理上要防範兩種危險。一種是過分沉溺於過去。生活在過去中,遺憾過去的好日子,或為已逝去的朋友悲傷都是不好的。應該把思想聚焦到未來,聚集到那些可做點什麼的東西上。這當然並不總是容易做到的,因為一個人的過去在漸漸增加比重。人們很容易認為自己以前的情感更豐富多彩,頭腦更清晰,但事實上也許並不是這樣。

另一種要避免的心理是過分守戀年輕者,希望從他們的活力中吸取到力量。當你的孩子長大後他們就會想過自己的生活,如果你繼續像他們小時那樣關注他們,你就可能成為他們的負擔,除非他們很不敏感或不在乎。我不是說應當不再關注他們,而是說如果可能的話,這種關注應當是體諒的,奉獻性的,而不是過分的傾注感情。動物對能夠自理的後代通常很快就會變得淡漠。但由於漫長的嬰幼兒成長期,人類卻覺得這樣做非常困難。

我覺得那些具有強烈的,非個人化的興趣愛好的人們最容易有一個成功的老年。正是在這個方面,長久的經歷才真正能夠結果,也正是在這個方面智慧能從經歷中產生而不受壓抑。告訴已長大的子女不要犯錯誤是沒用的,因為他們不會相信你的話,也因為犯錯誤是教育的必經之路。如果你是那種不具備非個人性的興趣愛好的人,你也許會覺得生活空虛,除非把你的注意力放在子女或孫子孫女身上。在這種情況下,你必須意識到,雖然你能為他們提供物質上的幫助,如給他們零花錢或給他們織毛衣,但你不能指望他們喜歡你在他們身邊。

有些老人因對死亡的恐懼而感到壓抑。年輕的時候有這種恐懼還情有可原,想到死亡會剝奪自己未來生命中最美好的東西,恐懼戰死的年輕人有理由感到憤恨,但對一個已經經歷了人生的歡樂與痛苦,幹了他所能幹的老人來說,對死亡的恐懼則有點不那麼高尚。至少對我來說,克服死亡恐懼的最好方法是逐漸加寬你的興趣愛好,使興趣非個人化,直到個性之牆在一點點退縮,將你的生命逐漸融入宇宙生命之中。一個人的生命應當像一條河,最初窄小,限於兩岸。青春時激情澎湃,衝過岩石,投入飛瀑。漸漸地河流變寬,河岸退遠,水流轉趨平靜,最終融入大海,無任何分界,無痛苦地放棄自我。一個老年人如果這樣看待自己的生命,他就不會受死亡恐懼的折磨,因為他所關心的東西將會繼續。如果活力衰退,疲憊增加,想想終於可以休息了也不是一件不受歡迎的事。我希望死在工作中,知道其他人將會繼續我不能再做的工作,在想到自己已經做了所能做的滿意中離去。(翻譯:胡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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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深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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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熱南方,偶爾傍晚的雷陣雨之外,天空總是發熱地蔚藍。

日日跳進沁涼的戶外泳池,二十幾趟來回,足以疏筋暢骨,活絡心肺。
游來游去,還是有侷限的。

我怕深處(deep end)。

身長五英尺多的我不敢探觸超過身高的池處,始終在五英尺深度內游來游去,每當需要喘息暫停時,就可以穩穩地站立池裡。

泳技精巧的人對我描述漫游水深之處的樂趣:輕快浮動,如浮潛,並不費力。
我卻依然卻步,害怕沉入水中,雙腳踏不著地,嗆水,溺水,滅頂。

不怕不怕,他授技巧:下沉時,放鬆,屏氣,腳觸池底時,一推一踢,向上反彈,即可輕鬆地抽出水面。

屏氣,反彈,出水。

聽起來如此容易。

不諳水性、成年後才學會初步游泳的我,總是小心重複著每個滑泳的步驟、確實謹慎地呼氣吐氣,稍有錯失,或想到底下是一片無底深淵,頓時驚慌失措,嘴一開,水一嗆,雙腳直落,身體開始下沉,死亡的恐懼瞬間從四面八方籠罩⋯⋯。

恐懼,一切皆因恐懼,恐懼未知,恐懼不著邊際,恐懼無所依持;恐懼導致呼吸錯亂,急抓繩索、急求就岸,慌忙掙扎,苦亂求生。

恐懼把所有可能的危險,想像成更加可怕千萬倍。

有可能降伏恐懼心魔嗎?

挑一條深水道,深呼吸,張臂埋頭,向池心游去,一步步探進,游過熟悉的五英尺,來至六尺邊緣,旋即單手滑水轉向,游回岸邊淺處。

再一次,我平穩地呼吸,鼓勵自己以一種更有信心的律動,慢慢地,游向七英尺、八英尺,游向更深處。我知道只要保持游動,規律地換氣,我不會下沉的。

希望接下來可以練習:浮在深處,下沉,屏氣,一觸地後,彈躍出水,然後繼續往前,暢游而去,如一條飛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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