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地裡找到光

作為一個重複的經驗比全新的還多的大人,孩子成長過程中種種新鮮的「第一次」,總讓我興趣盎然。看著一個小生命在各種「第一次」的涵養下,慢慢成長,成為他就是他,而非其他任何人,是育兒過程中最神奇的一部分。

許多第一次,像春天初綻的花朵,令人愉悅驚喜:嬰兒的他,第一次看到窗外飄雪時閃亮的眼睛;幼兒時第一次目睹火車從面前疾駛而過、飛機起飛時的目不轉睛;第一次拿掉單車學習輪的驕傲表情;當然,還有他第一次跳水,第一天上小學,第一次注視著侍者把香草奶油澆入滾燙的舒芙裡,嚐一口後,對侍者舉起大拇指滿足讚許;第一次試吃高達乳酪,拿起一小片,嗅一嗅,咬一口,「嗯,很好吃耶。」臉發亮,從此那奇特煙燻的起司成為他的最愛之一。

有些第一次,則像迅不及防的雷電,讓他和大人都措手不及:他第一次跌倒撞地,額頭瞬間冒出觸目驚心的大膿包;看他吃下第一口成人的食物,我的複雜感觸—-那向來只吃奶水的純淨胃腸,從此受世俗污染,一去不復返。然後,他第一次看到動物互相廝殺的紀錄片,第一次看到寵物死亡,聽到「霸凌」,「自閉症」,第一次發現同學的父母離異了…..。

人生如快速班車,不斷往前。孩子累積著人生經驗的同時,現代父母一路幫他遮掩不該看的,捂耳不該聽的,選書、選電影、選電玩、選旅遊地、選新知識,努力地種花植樹,想為他植出一幅最安全美麗的風景。因他熱愛搖滾樂,他的父親從幾百首音樂中,過濾掉色情暴力不堪的歌詞,選出出數十首時下最熱門、適合他心智的樂曲。

然而不論如何過濾,總是有漏網之魚,不論如何拖延抵抗,依然抵不過現實的巨獸,他從周遭、玩伴之間、學校帶回來的字彙與訊息開始讓人咋舌。幸好孩子的心思到底跟大人不同,有些經驗,你瞋目結舌,他一派不在乎,如風吹拂,一覺醒來全不記得了。有些經驗,你說沒事沒事,他好似風雲變色,惦記數日。

至於無菌世界,就像海市唇樓,不健康也不可能,就讓他在適度的守護下,以自己的心智和方式,去解釋世界,去成長。

大多時候,孩子安於自己的長大速度,不急不緩,只有偶爾幾件事,他期待著長大,比如發明出可以治癌症的藥、最厲害的飛機;比如,「等我長大,你們可以帶我去看xxx的演場會嗎?」

後面這願望不難實現。一個陰雨的星期天,先生發現兒子喜歡的英國另類搖滾團Muse在倫敦有一場現場表現,透過youtube轉播,進場沒有年齡限制。坐在電視前,盯著螢幕上震動的聲光畫面,狂喊的人群,他隨著吉他手/鋼琴手/主唱滿場奔跳,「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首;媽媽,他們要唱妳最喜歡的那一首了…..。」他感受著現場的爆發力。我看到一個青少年的身影。

演唱會後,意猶未盡,空氣中流露著「more music please」的要求。先生搜尋著youtube,找著適合兒子的下一場演唱會錄影。

緩緩地,一位西裝筆挺,白髮削瘦的意大利歌者走到舞台中央,跟樂隊前的指揮握手。當伴奏響起,當他對著麥克風,開口唱出第一個音,男孩呆住了:「這是….」那是兒子第一次看到安德烈·波伽利本人,後來我們想起來,那也是他第一次近距離地見到一個盲人。歌者閉著眼睛,沈厚的嗓音發出肺腑,完全沈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從「Nessun Dorma」到「La Donna E Mobile」,兒子入迷地觀看,當波伽利唱出「Con Te Partiro(It’s time to say goodby)」時,他輕嘆了一口氣「Amazing…」。

這一路走去,數不盡的真實將不時直辣辣地攤在孩子眼前,美的,醜的,美醜交織的,美醜無法清楚界定的,無所遁逃,無所挑選。一如自己的來時路,我們不可能幫孩子做好一切準備,只希望他在身邊的日子,慢慢地帶著他,一點一點去學習,在不幸中發現美好,在殘酷中發現溫暖,在極地裡依然能找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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