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關與入關

向小房間行最後注目禮。一牆的CD和書以報紙蓋住,棉被折疊整齊的單人床乾淨的書桌,緊閉的衣櫥;除了昨晚送行友人的氣息猶存,那是個主人已遠行的房間。

台北一個十七號春天的早上,她登上NW西北飛機。

掛上隨身聽,一按下死黨為她挑錄的精選集卡帶,「飛向異鄉的七四七」流洩而出‧‧。

身旁年輕美麗的女孩翻了三頁ELLE,來回洗手間兩次,補好兩次妝後,閉上眼,睡起美容覺,除了用餐時沒有睜開眼。她想像女孩出走的原因,也許到日本收集新的流行資訊,也許探友旅行。突然無由地想起工作時訪問過的一位美女明星,她那可以走入跳舞的個人更衣間,以及筆記本上記載的忙碌工作和上國語正音的時間表。

飛機平穩的航行,她閒閒的翻閱著出國前的手記。複習臨走前告訴自己的「出走守則」:

1.未來一段時間,妳是「Nobody 」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刺激,寂寞都要有心理準備。

2.除非有伴,晚上八點之後,不在外逗留。

3.不要輕易展示你的天真。

4.盡量向婦人,警察問路。

5.凡事小心,不要過於自信。

6.出走是因為終究會回來。

東京轉機時,她馬上犯了守則第三條。

踏進飛往美國班機,一找到座位,她便暗自欣喜—三個空位並排在眼前,只要起飛前再沒有人走近,她可以確定自己是唯一的主人,而再也沒有比獨擁三個空位長途旅行,不必和陌生人七,八小時吃,睡在一起,更舒服的事了

「這個位置有人坐嗎?」飛機準時起飛了。就在她還來不及把逗留嘴角的微笑抹去,一張中年,黝黑的臉向她探近以英語問。

「沒有。」不及反應,她乖乖的搖頭說。

「哦!」她給她一個笑臉。

五秒不到,女人托著厚重的隨身行李,再度出現她身邊,行李往她頭上的行李箱堆積,屁股往她身旁的空位一丟,安頓了起來。她被這突來的入侵嚇了一跳,腦袋閃著一百個問號、驚嘆號卻不知如何表明。

「妳去哪裡?」女人全然無事的試圖建立話題。

「波士頓。」

「波士頓好地方,去唸書,還是旅行?」「旅行。」

「自己一個人?」「是。」

「一個人跑這麼遠,你一定很興奮?」

「是。」她答。

女人開始訴說自己—剛結束菲律賓探親,要回芝加哥。這是她十三年來第一此回去。然後,她從皮包翻出一疊照片,指說那是她大哥過生日,旁邊是她的侄兒,侄女‧‧。「菲律賓變好多。」她對著照片感嘆。

她裝著感興趣的樣子,用英語交談給她一種出國的新奇。但她真正關心的是,有沒有徵兆,她會把位子還她。

顯然她是天真了。一開始,女人只佔據靠走道的位置,飛機起飛不久,她啪一聲躺下,蒙頭大睡了起來。就這樣,她的美麗的三個座位「淪陷了」兩個。

緊依靠窗,她一夜難眠,為失去一個坐位懊悔,懊惱為什麼不編個藉口或謊言,告訴她位子有人坐,或是乾脆拒絕‧‧‧。

殊不知,她充滿未知的探險才正開始呢。

***                  ***                  ***

多年以來她對芝加哥始終有一股難言的心情。

精神帟帟的鄰座Ruby熱誠的給她芝加哥的電話:「經過時來找我!」互道再見後,她獨自走向外國人通關處。

「為什麼要待這麼久?」五十開外的查證人望著她的入境申請單問。他指的是她在上面填的停留期間三個月。「除了Boston,我還計劃到別的城市看看,像New York。你知道,美國這麼大,一定有很多東西可以看。」她試著恭維他的國家,但因為她的破英文,那藉口聽起來很勉強。(後來她才知道她過度誠實,停留時間若填比較像旅行的兩三個星期,也許已省掉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自己一個人旅行?」他又問,根本沒把她的恭維聽完。

她點頭說是。他拿起電話,撥了內線,咕嚕咕嚕講了一些什麼。繼續翻閱她的護照,不出聲。旁邊行列裡,旅客一一遞上護照,拿回護照,離去。

不多久,一位穿制服的女人出現,

「Miss L?」她從檢察員手上接過她的護照文件,抬頭喚她。

「是。」她答。

「請跟她來。」

她沒有選擇,提起手提行李,跟著她離開人群。

她覺得自己像電影中,來到共產國家邊界,一不小心,被送到西伯利亞,甚至不知向誰求救,從此從世界消失。

嬌小的女人,步伐極快,她小跑步趕上,「對不起,我有做什麼不對嗎?」

「我們只是想進一步查一下妳的資料,別擔心。」她露出一絲善惡難辨的微笑。

她們來到位於入境大聽一角的一間辦公室。三四排像醫院門診室的等待處的長椅上,稀稀落落坐著幾個旅客。女人要她挑個位置坐下,拿著她的文件進入一間門,再也沒出現。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她坐在那裏,不知下一步會發生什麼。只能心理不斷唸經似的唸著,「走一步,算一步。走一步,算一步。」

放眼同室裡,一個穿著不堪的中南美洲帥哥,一個包臉的印度婦女,一個皮膚極白的日本男人‧‧加上她這個不顯眼的台灣女子。「非法移民」四個大字閃過她的腦海。

「Miss L!」終於,一個高大的工作人員從女人進去的門口探頭叫名。

她走進去,他指著椅子,「坐下。」

重復問過一些問題後,他問「可以檢查你的隨身行李嗎?」實在恨美國人這些以May I,Can I開頭的句子。好像她真的有選擇,可以說不似的。

他開始翻她的背包,最後逗留在她的筆記本上。她的心跳加速,裡面有太多遊學的證據,推翻她之前「來旅行」的說法。「說謊」算不算犯罪?

他翻出一位留學生給她的銀行名片,「你打算在這開帳戶?」「是」誠實為上。他翻出語言學校資料,住宿家庭的電話住址,然後在電腦上敲敲寫寫後,再把她的錢包,筆記本緩慢的一一放回去,遞回給她。「妳可以走了。」

「就這樣?我可以走了?」

「是的,」

「我可不可以問,我到底作錯什麼?」她滿腹疑慮就要滿出。

「像你這麼年輕的女孩,停留三個月,我們只想進一步確定一切無誤。」

「什麼意思?你以為我會找個人嫁了,拿綠卡嗎?」她鼓著臉一付受辱的樣子。

那男人笑笑,沒有正面回答。只說,「滋味沒有想像的糟吧?」

開完笑?「一次,夠了!」她答。

「去妳的,美國!」她一邊推著行李,跑步趕下一班飛機,一邊暗罵著。—收錄於《愛上一個外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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