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羞草的移植

她是一個不適和移民的人,卻和遷移有緣。

第一次搬家,十歲,四年級剛結束。

從鄉下搬到城市。父母開了一家麵包店。父親負責送貨,識字不多的母親每天早上四點起床準備第一爐麵包。大姐輟學成為母親的助手,其它兄姐和她放學之後的工作,作功課之外是看店和包麵包。

她們在老家是一個大家庭。一半村民相同性氏,走到那都是叔伯親戚。二合院的大厝是一個安全的世界。

雖然只是從島的西邊搬到東邊,新的城市像過年的新衣,新奇但不自在,總覺人家注視著她。最安全的辦法是安靜不出聲,不引人注意。

不驚動外在不保證外在不會干擾人,讓妳自然而舒服地適應新環境。

首先,新的班級人才輩出,競爭激烈,突然之間她再也不是最優秀、最受師長寵愛的一群之一。加上男同學的作弄,兩條街外那個異常男子的盯梢…,都讓人張惶無措。

前兩者如果是序幕,惡夢其實才開始。

父母的店位於市區,老師們逛街,約會,去唯一一家專映西片的電影院時總會經過。有一回導師從門口經過,第二天,叫她上台作算術演算。她瞪著黑板發抖算不出來。老師擰著她的臉頰當眾教訓:「只會包麵包,沒有前途。」

那一陣子,她怕死了老師從門口經過。

所幸,當一個人年輕,時間可以解決所有問題。

她的學校是九年一貫制——國小國中同在一個學校。升上國中,加入外城鎮的新生,很快成為「前輩」。幾位熱忱的老師,尤讓她的國中生活值得記憶。其中國文老師點燃了她對寫作的興趣。

吳老師仔細批改她的作文,有時,他的批語比她的文章還長。他說,好的文章寫人性的真、善、美。那時,她是節奏樂團團員,責任之一是早上升旗時負責伴奏。吳老師常站在一旁,跟她談一些課堂外的文學知識,或建議值得讀的課外書如「精華煙雲」。有次,他提到「金門日報」副刊上登了一篇文章,要她不妨一讀。讀後她才發現那篇散文是吳老師以筆名發表、寫給他心儀的一位女老師(後來成為他的妻子。)

多年後的冬天,和家人慣例通越洋電話時,她的姑姑說,從家鄉聽到的消息「吳老師癌症逝世,不過四十幾。」人在天涯,一下子覺得那段在小島上的青春,好近,也好遠。

高中畢業搬到台灣,大城市讓人眼花繚亂。遷移的不適不定時出現。班裏外省同學一口標準的國語、自信的神情、時髦的穿著都讓她自卑。當同學們愷愷而談政治黨派新聞處理名牌流行,對成長在只有黨軍營報紙電視的她,同學的博學新進,簡直無從匹比。

只有和金門死黨在一起時,才覺得舒服。幾個女生不定期聚會,有時約在茶館,有時窩在某人的新家,以金門人的大嗓門大聲說話,用力地笑,暢聊通宵。她們交換各自在不同大學的生活心得,包括新戀情。聊到清晨再晃到附近的永和豆漿吃早餐,然後各奔東西去經歷各自的新生命。

大二開始,她開始工作。直到畢業,經歷了印刷、電子、電視等媒體,聚集了豐富的經驗。

不同於大部分金門同學的父母待守在故鄉。為了母親就醫,她的家人幾乎同時遷台。一時之間全家同時適應著新的環境。為了生計,父母嘗試過不同的行業,最後終於在永和落腳定居

母親去世時,家經歷瓦解與迅速重組。母親一直是家的重心。她的強韌,每個孩子依賴她之深,即使當她去世多年,始終不變。失去母親成為她一生永遠無法彌補的痛。

那年夏天,她的小弟上成功嶺。和家人去探望他。遠遠的,他從草地的彼方走來,頂著青澀光頭,著著鬆跨軍服,她心喊:「天,他還只是個孩子呢。」失去母親,聯考失利,軍隊訓練,這一切必定是太多了。無法不想起母親生前,清晨時站在店門口一邊整理報紙,一邊遠遠心急地看他禮讓所有人先上車,自己掉在車尾;有時甚至擠不上公車。

大哥騎車載她去公館裱母親的遺像。橋上風大狂吹。上個星期還幫母親擦澡、餵食,她就這樣走了。「再也沒有人可以講心事 …」她哽著喉說。「她聽得到的。」大哥在前座說。一貫沉穩的他,聲調帶著哭泣。

有時騎車在城市裏,她會突然停下大哭,腦裡不斷地重複:「我是個沒有母親的孩子……。」

新環境雖然帶給人種種不適,但新的土地也給人新的養分。每天,一睜開眼,那些小島看不到的故事,聽不到的方言台語,聞不到的氣味,不斷地貫穿入我的毛細孔。曾幾何時,她習慣了深夜從報社下班,在巷口吃一碗陽春麵加蛋。有時候清晨從PUB回到家門,鄰居的阿婆正推出賣早餐的麵攤。兩人交換了問候的眼光。臺北的清晨深夜由生疏變熟悉。

台北晃眼間從異鄉成為故鄉,那轉變也帶給她一種錯覺,自信的以為,從此可以在任何地方落腳安歇。

* * * *

You are so delicate, like a mimosa. Delicate plates are more difficult to uproot and transplant. For a while, you’ll feel like a plant with its roots exposed. you’ll have to learn how to protect yourself. (你是如此嬌弱,像株含羞草。嬌弱的植物難以移植。有一段時間,你會覺得好像根暴露在外,所以你必須學習保護自己。Lost in Translation – by Eva Hoffman)

如果年少兩次遷移是因為外在因素,赴美是自發的出走。

畢業之後她繼續在媒體遊走,報社期間跑電影和音樂路線。想起那些在試片室便當、看試片的日子,那是一條她至今認為最好的路線。那段期間有機會和和外國明星面對面,但卻只能借助翻譯。法國電影節,東京影展,她有機會和外國導演製甚至演員片面對面。但膚淺的對話後,就只呆在那。專業讓人心虛,英語一直是心頭的痛。

成長於小島優良師資缺乏,她的英語程度和發音都不是最道地的。

大學第一年,被點名朗讀後,英語老師問,

「妳是哪裡人?」

「金門。」

「難怪,」他說。

難怪?什麼意思?

「妳的英語腔不一樣,,,,」

下了很多次決心把英語練好。清晨起來聽空中英語,昏頭昏腦,課沒上完,已昏昏睡去。鎖定ICRT,聽不懂。上語言班,從科見、格蘭到地球村,還是害羞不敢發言。

一天在速食店看到一位外國青年在做中文作業,想到講得一口優秀中日語的小弟形容自己學語言的訣竅:「把握任何conversation的機會,看到外國人,就樸上去,不要怕羞。」她氣一提,拉開對方前面的椅子,坐下,開口,「嗨你有沒有興趣交換語言?」

那外國人嚇了一跳,從他的表情,不是以為這女人有精神病,就是別有用心。她不得不把名片掏出來證明。弄明她的來意,兩人終於交換電話,外國人說等他搬好家安頓下來會聯絡。

一天夜裡,她正在報社為截稿迫忙得精神緊迫,同事轉來電話:「一個外國男生的聲音。」她壓住話筒說。

她和外國人開始交換語言,定期在報社頂樓的福利社餐廳上課。

外國人是畢業於里茲大學的巴基斯坦後裔。他在各地遊走,希望找到更好的生活。

一天,他頹喪地來上課。原來,經過了幾次面談,他以為很有機會進入一家知名的臺灣英文媒體工作,但最後卻敗給一名白人應徵者。「為什麼?」他不解的用生硬的國與問。「他們說很喜歡我。」然後他換成英語:「我以為台灣沒有種族歧視,也許我錯了?…」

因為外國人,她有機會認識更多在台灣的外國人。認識他們以英語優勢在亞洲城市間遊走、謀生,過著外表自由自在的生活。也近距離看到他們許多人PARTY、啤酒、煙、台灣女孩不斷,沒有什麼生活目標的不定。

出國一直在心理,卻從未下定決心準備。斷斷續續往南陽街補習費,英文卻始終破得可以。「出去走走」本來只是一個單純的動機,加上「可能留學,上研究所」多了許多枝節。

這時報社的變革間接促成她的計劃。厭倦了不夠專業的心虛,下了走人的決心。

出國前常開著她的福特嘉年華到處逛,因為路況和技術皆不良,每出一趟門就像作戰一場。

三月的春雨下不停,美國在台協會外撐傘的人群,旅行社的人發著廣告傳單。她幻想著異國的陽光。

經過羅斯福路。那時的羅斯福路坑坑洞洞與滿目蒼夷,自從搬到這城,至少八年,沒見它平順坦直美麗過。每回經過公館的鐵皮地面,她總不由地想起﹕一個雨夜,大弟騎車經過那滑膩的黑色地面,連車帶人跌的淒慘。經過,扶起他的那大學生指指地面說:「上個禮拜,這裡,Me Too!」

她的腦海浮現兩個大男孩在擁擠的雨夜接頭,相視苦笑的畫面。

大年初三,她獨自去常去的台大對面巷子小咖啡店。店裡只有十個座位,每個桌上一盞小燈。黑桌布,紅白桌巾,JAZZ流暢。很多不規則的對話在腦海裏進行。

「你想過自己怎麼死法嗎?為了考試的學習,無聊的社團活動,沒有意義的競爭,集體的壓制以及偽善的規則。」———春上樹的「舞,舞,舞」。

「一個孤獨的女人。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張楚唱過。

「回來之後如何?」

「不回來又如何?」

「想做什麼,就去做。」姑姑說。

「不要壓力太大,就當做是出去唸英文。」哥哥說。

最後,自語:「你怎麼會知道明年此時在那裡?作什麼?一如去年不知今年。」旋釋懷。

正如許多人,那時紐約是她的夢想地。

中央公園旁伍迪愛倫的公寓、蘇活、百老匯…,都給她一種可以被淹沒的印象。

談到紐約,她認識的人都有一些故事。最精采的屬LUBBY。

「妳聽過『十二道金牌』嗎?」

LUBBY說的是幾次人到了麻州,想去紐約,太危險,她媽一通又一通的電話像下『十二道金牌』似的制止她。

有一天深夜,回家路上,收音機正訪問一位試圖轉形的偶像歌手。對談如下﹕

「你說你看過幾遍歌劇魅影?」主持人問。

「三次。」歌手說。

「都是在紐約?」

「兩此在紐約,一次在倫敦。」

「西貢小姐呢?你有沒有看過西貢小姐?」

「當然。今年去紐約,下著雪。我和朋友沒有事先定票,你知道百老匯一票難求,我們到戲院門口,大擺長龍。可是,你知道嗎?站在人群裏,紐約,下雪,那種感覺,好難忘的經驗。」

主持人轉而逼問,她說的「朋友」是不是猜測的某演藝人士,歌手嬌羞辯白‧‧‧。

她後來沒有選紐約,太大,名人太多,何必和們擠呢。–收錄於《愛上一個外星人》

All Materials and Photos Copyright © 2015 unless otherwise no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