墮落的味道

「祝妳下一回有好一點的運氣。」穿藍白制服的莊家將她面前的最後一只籌碼收走, 以略帶抱歉的眼神和口氣對她說。

像被扒得精光的敗將,她勉強維持著最後一絲優雅,欠身退下牌桌,茫然的走進人群交錯的賭場大廳裡。

她一臉倦容,頭髮身上清楚可聞一種在賭場周旋過後專有的味道—煙與人息與冷氣長久攪和的,墮落的味道。

經過幾個小時的賭局,她的身心是長時間緊繃後的疲倦。摸摸大衣口袋,單薄的小鈔在手指下孤零哀怨,她識相的知道最好暫時不去記算輸了多少,更不去想那是幾天的薪資。

走在諾大的賭場大廳裡與走道上好奇觀望的賭客和端著飲料穿超短迷你裙的女服務生擦肩而過,一如每個賭徒每回輸錢,她的心理充滿懊悔—後悔剛剛沒在籌碼高疊時趁勝追擊;憤恨如果那手「變雙付牌」split 加「雙倍注」double沒有輸在莊家的二十一點通殺上,就有翻身的機會;後悔當那一臉笑容、不時對她喳眼示善意的男莊家被換走,換來那冷靜的「女殺手」時沒有跟著換桌。

後悔,後悔,如果,如果,她忘了(故意?)人生不能重來、沒有如果、後悔無益的。

她清楚的記得這一切是怎麼開始的。

那時她還沒結婚,和還是男友的先生住在一起。夏天周末下午閒淡無事,房車往南開進坐落於康州印地安人保留區的賭場。當那綠白相間的建築如森林中的城堡般浮現,她帶著走進童話世界的好奇興奮踏入,無法想像在那座成人的童話城堡裡所進行的遊戲是多麼真實而危險。

出了停車場,電梯帶他們直抵賭場中心。走過長廊,眼前大廳一下子出現上百架叮噹滾動的吃角子老虎機器和坐無虛席的綠色牌桌。蒼白的燈光、冷氣與煙味渾濁的空氣、擁擠的人群中穿插著端飲料推車的服務生和坐在掛著尿袋輪椅上的老人。

雖是第一次踏足賭場,海太太很快地在眾多機器中「感應」上其中最順眼的一檯。掏出一張紙鈔跟推車的服務生換過銅板後,她坐在釘牢在地上的椅子,將硬幣一個接一個往投幣孔丟,或拉弝或往旋轉「Spin」鍵一按,手眼腦同時全神貫注看各式圖案一次又一次的錯過彼此。不久手下的機器開始吐出溫熱的氣息,機器和人之間建立起一種互相呼聲的親密關係。不知經過了幾百回旋轉,突然,顏色不同的三個數字七全落在同一線上,還來不及會神,嘩拉拉的硬幣,已從機器下沿的小出口不斷地吐出來掉到底盤上。像故障的提款機無法控制般的吐錢,叮叮咚咚的銅幣聲讓人血脈奔張,一陣麻感貫穿過她的腦裡 —-原來,所謂上癮的快感就是這樣!

一如學武之人上華山論劍,回教徒終生之願是到麥加朝聖,康州試過幾番身手後,她開始對賭城拉斯維加斯躍躍欲試。

九月的沙漠炙熱不下於炎夏,他們穿梭於各式不同的賭場建築裡。或金壁輝煌的大理石廳或壯觀的歐式走道中庭,她第一次見識到人工構製的榮華極至。他們進出各賭場試手氣,觀看一流的娛樂表演,夜深時,從旅館窗戶望出,賭城的燈光不眠人潮如流;她試著但恁憑她怎麼努力也想像不出,那一時刻人類在那城市所進行的物質放縱究竟到達何種程度?

當吃角子老虎機器吃進她不少錢,而就算贏了掉下來溫熱的銅板好像也是自己投進去的;在他的建議下,她改玩運氣之外需要動點腦筋的撲克牌—21點Black Jack。

通常是挨在他身旁,坐在角落。遇到十四,十五點時,是瞥頭在他耳邊問「停牌」stay 或「拿牌」hit?到底要hit看下張牌能否推近21點以贏過莊家,或是stay試運氣,也許莊家在一定得叫牌超過16點的規則下會超過21點 而bust「爆裂」全輸。

兩人配合給她一種安全感。有時,來來去去,海太太成為全桌唯一的女客,其他男賭客起哄要她「切牌」,她吐者舌,拿起黃色的塑膠牌子輕輕地在洗過的牌列上切入。幾回下來,東家bust連連,男人一陣歡呼叫好,稱她「The Lucky Lady」。

輸時,他抽出百元大鈔支持她:「既然要玩,就要有足夠的資本,才有反敗為勝的機會。」而她走到兌現窗口把百元換成小鈔,回到賭局,小心地摸出六十元,把剩下的四十元藏起,心理作用好像這樣可以減慢輸錢的速度。

兩人賭的風格是完全不一樣的。

她總是眼珠隨著莊家的手來回巡視全桌,全身緊繃地注視桌上的每個動靜,幾個小時下來,心臟和肌肉皆疲憊。在外人尤其公婆面前,她小心形象,左叮嚀右交待另一半「不準提上賭場的事」深怕乖媳婦的形象掃地。

而同時的他,威士忌、啤酒飲料暢快地喝,小費大方給,和同桌的人愉快聊天,完全美式的。他賭得聰明而有分寸,不順手時沉得住氣,順手時也知道見好收手。他的父母都是規矩正直的美國人,深信「十賭九輸」的警惕,但眼見兒子對賭的態度光明正大,工作沒耽誤,CEO照做,房子照換大,也就不說什麼了。

她的賭性顯露到極點是當他們到加勒比海荷蘭屬的小島渡假。他傍晚潛水,逛當地商店,想著晚餐上那家餐廳,一派放鬆享受的度假神情。而她無視於那美麗的藍天綠海,從放下行李的那一剎那吸引她的只有一個地方一件事。

許多夜晚她和一台不斷小吐錢幣誘惑的撲克機器纏鬥。空洞的大廳只剩少數幾桌開放通宵的牌桌偶爾傳來歡叫嘆息聲。清潔工來換過煙灰缸,工作人員作過盤點,她站著坐著,無數個小時過去,在一種失憶狀態下,像是被魔咒附身,無法拔身走開。抱著典型的賭徒心態—「輸了繼續玩要贏回,贏了當然不走看能不能贏更多。」將銅幣一個接一個丟進機器裡。那時銅板已不是錢,而是解決所有現實問題,將她帶入極樂境界的神奇之鑰。她也開始和見過的那些老太太一樣—-跟機器講話:「我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come on 是時候了,我知道你是一個好機器,come on寶貝,給我點什麼…。」天地之間只有她和面前那旋轉的物體,其他什麼都不存在。經過大約兩萬五千七百九十九次旋轉,就在她玩得虛脫眼冒金星時,機器終於回應了,鈴!鈴響大作,她中了最高的Royal Flash, 八千多個銅板開始以極堅持無人能止的精神吐出。她站在那傻了眼,想那是她一輩子最刺激的時刻。

賭場經理在保全人員陪同下過來,以現金付了吐出的銅幣不足。捧著一筒又一筒的銅幣到兌現窗檯時,她隱約意識到手裡捧著的重甸甸五分鑷幣,其實全加起來所值有限,而且那些溫熱的銅幣多半是她那整夜所丟進去的,但她馬上禁止自己多想—麻醉忘我的時刻是不適合做太多理智思考的。

當她終於走回客房,太陽在海的盡頭升起,旅館員工正在清洗游泳池,又是另一個酷熱的黎明。一回到房間,不知是不是因為缺乏睡眠而感覺的嚴重虛脫,突然之間自我唾棄與罪惡感一股腦全衝上心頭,她坐在床邊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一直哭到他自沉睡中醒來,受不了的喊道:「老天爺!我們在度假訝!」

老實說她不只一次懷疑賭性在她的血液裏。

她的家人各自有與賭相關的故事。父親年輕時據說曾經「把維生的計程車賭上桌 」;在她的「引介」下第一次正式進賭場的二姐、大弟夫婦和剛上大學的表妹,剛開始站在她身後觀看,一旦規則嫻熟在心轉眼人便不見了,自己坐在隔桌一群陌生男女裡,面不改色地玩了起來;甚至九十幾歲的老奶奶不認得國字但打起四色牌將士象一點也不含糊。誰的「賭性最堅強」是她們家族聚會時愛互相打鬧取笑的話題。

除了和所以賭徒一樣想一夜致富的心理,那殘酷而直接的遊戲對她有著其他的吸引力- – – 她發現不論尊卑不管是啥背景,賭局之前每個人都是平等;不須任何證書文憑,一個人的運氣本事,全顯現在面前那堆高低消長的籌碼上。

她喜歡興致的和同行的賭徒「交換心得」,聽那銀髮的老太太提醒她不要錯過某檯「跳草裙舞女郎」的機器,因為「那是我遇過最甜美的一部機器,我的天老爺,我都不知道我做了什麼,它就是不停地吐錢!」老婦人眉開眼笑像個孩子地說。

她喜歡留意在賭桌上隨時上演的眾生相。比起在很多其它的場合,好賭的三教九流自然沒有偽裝。不論是那輜誅必較禁忌一堆的白人婦女,那豪賭但頃克間由意興風發到落漠而退的年輕人,那「滿口異味,一贏錢就換桌」 引得莊家對其他中國賭客也反感的中年人,或那贏了錢就摟親身旁的女友,連輸兩回就斥道「妳走開,妳帶來壞運氣!」的上班族;金錢遊戲中,她一次又一次被時刻可見的赤裸人性震動。

不遠一桌突然爆出一陣全贏的喝采聲打破了她的思緒。他人贏錢的興熱刺耳得讓人受不了,她決定離開那邪惡的場地,往室外濃密的綠林、清新的空氣和明亮的陽光走去。

一邊走她一邊暗許和賭說再見的決定,不再與他親近不再被他潛藏的刺激與可能性迷惑。她知道過去下過無次數這樣的決定,但不知為什麼她相信這次,這次是認真的。

跨出賭場大聽的那一刻,她把身上最後一個銅板投進身旁的鑽石圖型吃角子老虎機。

搖桿往下一拉,是的,這是最後一回,以後再也不賭了‧‧‧。—收錄於《愛上一個外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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