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的囚犯還是主人?—讀《Hunger: A Memoir of (My)Body》

多年來我一直記得一件事,國中某堂課上,我坐壞了一張椅子。或,椅子本來就鬆動了,但卻在我坐時崩壞,四隻椅腳中有一隻與椅面脫離。重新裝牢後,老師招來一位體重可能不到四十五公斤的纖瘦女同學,換她去坐那張椅子。

當下,我清楚地知道,我的體重是個考慮因素。相較之下,我是胖的。

回想起來,老師那樣的處理並非不合理,他並不知道我的敏感天性,更不知道那個記憶會跟隨我一輩子。

從小到大,我都不算是個苗條或瘦的女孩,我健康健壯,但跟大多數的女生一樣,我總覺得自己太胖,腿太短,腰太粗,很少穿緊身衣服、短裙或無袖上衣。

成年後,隨著知識與自主意識逐長,對自己的內在與特質多了些信心,但因為不化妝不打扮,喜歡自自然然地,免不了會遇到「可以更瘦一點會更漂亮歐」,或:「就算有了內在美,若外在也更加強,不是更完美嗎?」之類的「好心」建議。彷彿單是做一個好國民,有一定的知識與品行還是不夠,身材與外表依然提醒著我的不足。

即使後來,遇到一個喜愛也接受(幾乎)我的一切的伴侶,還記得剛認識時,我曾經問他「我可以胖到什麼程度,你都不會不愛我?」這個「雙重否定」的英文句當時被我講得離離落落,也顯示出我對自己外表的沒信心;似乎總覺得,如果更瘦一點,會不會更愛自己一點,會不會更快樂一點?

相信我並非例外,對很多人,尤其是大多數的女性,身材是一輩子的愛恨糾結,幾乎打從青春期或更早開始,「保持好身材」就算不是第一,也是前三名的任務。就算已事業有成、家庭和樂、什麼都有了,還是免不了在意體重計上的那個數字、腹部與大腿的那圈贅肉。外表影響著女性對自我形象的認定,決定一個人的快樂與否,有些人一輩子沉陷在減肥、復胖的重複漩渦中,有人花盡時間、金錢、心力,不計一切,追求一個極致的目標,瘦身健美行業的商機駭人,「更苗條,再瘦一點」永遠是許多人的新年度目標之一。

中年、對自我有更多認識的此時,讀到女性主義與文化評論者羅珊·蓋伊(Roxane Gay)的新書「飢餓:關於我的身體的自傳」,受到極大的撞擊。

不管對自己的身材有多麼不滿意,你可以想像你的體重不是超重三、五甚至十、二十公斤,而是兩百公斤嗎?

打從青春期以來,羅珊·蓋伊就嚴重而危險地超重,體重一度達到五百五十磅(約250公斤)。不但肥胖,羅珊還是個黑人。這個社會對肥胖者的偏見本來就嚴重到幾乎無時無刻、無所不在。肥胖加上是黑人,更代表你這個人:懶惰,沒有自律和克制力,生活飲食習慣不佳,貧窮,低等⋯⋯。

常春藤大學出身,擁有博士學位,在大學任教的的羅珊是位女權主義者、著名的文化評論家、紐約時報作者、著名的社媒影響人⋯⋯。她的父母是海地移民,父親是一位土木工程師。雖然對社會的貢獻不下於人,因為外型與體重,喜愛時尚與正港美食的羅珊買不到她尺寸的衣服,無法上餐廳、戲院或搭飛機,因為座位都太小了⋯⋯;生活種種不便之外,在百分之五十人口過重,肥胖被視為嚴重的流行傳染病的美國社會,人們對羅珊這樣的肥胖者口出惡言,責怪他們加重了社會的醫療負擔,街上的陌生人對她面露鄙視與憎惡,「好像你不值得存在,沒有活著的價值和權利,」而大眾文化與媒體從雜誌到電影,把肥胖視為大敵,電視減肥節目如「The Biggest Loser」肥胖的參賽著被健美教練羞辱,他們因為瘦不下來而痛哭流涕⋯⋯;即使媒體女教主歐普拉也著名地以自身的經驗,鼓吹減肥,強調瘦下來才幸福的觀念。

我們的社會與文化對美的定義、身材的標準已經達到走火入魔的程度。羅珊寫道:「大部分的女孩從小被教導,要『苗條嬌小』,不要佔據太多空間,男人才會喜歡,社會才會接受,」瘦才是美,苗條才會幸福。

至於對肥胖者,除了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負面評論與歧視外,很少人真正了解他們肥胖的原因:遺傳?生活型態?家庭背景?成長遭遇?

導致羅珊過胖的原因是:十二歲的時候,她被男朋友帶領的一群男孩集體性侵。

背負著這個龐大的秘密,羅珊轉而從吃得到慰藉與保護。巨大無底的痛苦與寂寞,怎麼也無法填滿,只有食物能暫時提供慰藉,「我一直吃一直吃一直吃,用體重體型當屏障,把自己圍在裡面,」越胖她越感到安全,因為男人再也不會接近她,碰她,傷害她。發後她不敢跟父母或任何人提,因為怕讓父母失望,好女孩的形象從此毀滅。那個不幸事件奪去了羅珊的一切:自尊、自信、對人對愛情與情感關係的信任⋯⋯。

一個原本單純、聰穎、受父母疼愛的十二歲女孩,被性侵暴力傷害改變了一生。長長一段幾近自我放逐與毀壞的時間之外,低自尊更讓羅珊在感情上總是扮演給予與等著受施捨者的角色,即使在不平等、甚至被語言暴力的關係裡,她也忍受,告訴自己「只要對方願意跟我在一起就夠,」過去如惡夢日夜不離,渴望被愛而不得,寂寞的她只有在食物裡找到安全與安慰。《飢餓》一路讀來,讓人對這個龐大身體下,有著纖細敏感、善良幽默與智慧的女同志好生心疼。

以散文集《不良女性主義的告白》(Bad Feminist)以及活躍的社媒評論,贏得龐大讀者與關注者的羅珊筆鋒簡白、思路清晰條理。《飢餓》開宗明言:「我的不是一個成功的故事,而只是一個真實的故事」要講的並非一個成功減肥的故事,也不是一本激勵讀者的書,而是誠實赤裸地描述,這世界對她這樣體型的人的反應與對待,她的身體與食物的複雜關係,情感與理智的掙扎:面對食物我們都有焦慮:想吃的慾望與自律,放縱後的自責,尤其是一輩子與體重糾纏的人。他們需要了解與尊重,不需要你的減肥偏方或健身建議,因為,你怎麼知道他們沒有嘗試過一切?你怎麼知道他們沒有無時無刻自我掙扎與唾棄?

過重的身體與受傷的過去像個牢籠,羅珊自言,花了二、三十年終於慢慢走出來,從不敢碰觸、埋葬那段創傷,到學著透過寫作,不斷回去探望那個受傷、虛弱、害怕、羞恥的小女孩,告訴她需要聽到的一切。書裡最後,她google找到那個施暴的前男友,知道他在一家大公司當主管,甚至打電話過去,聽到他的喂喂聲,她顫抖得說不出話⋯⋯。一個無辜女孩被毀的一生找誰負責?除了自己艱難地、勇敢地走過。羅珊自認是個存活下來的受害者,她選擇不站出來揭發那些男孩,因為「很多時候你說、他說,最後變成對方說的比較重要,我們(受害者)只能吞下事實,讓它銷蝕我們,憂鬱症、癮症上身。」對施暴者,羅珊不想原諒,因為原諒並不會使人自由,她選擇在過去的陰影下活出最好的自己。

書寫一副受盡傷害的身心,羅珊·蓋伊的勇氣令人佩服。人與身體的關係,需要更多真實的對話與教育,這是一本需要被閱讀的作品,不管是男人女人男孩女孩皆是。

閱讀過程中也難免不斷自省,除了傳統觀念下對肥胖者的粗淺認識、刻板印象,對自己的身體是否夠接受、夠善待?這副身體為自己做牛做馬幾十年,對它有多少肯定?我想多對身體說謝謝你,也想對十三歲的那個自己說聲抱歉,沒關係的。

所謂疼愛自己,是從與身體和平和善地相處開始,不管尺寸、肥瘦,你的身體是獨一無二,是你的,是你。

至於對那些打著關心、為你好的藉口,大辣辣地介入你的隱私、批評你的身材或外表,建議減肥偏方與方式的外人,你大可以直接(或帶著微笑地)回應:「你管好自己就好了(might your own busi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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