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chive - March 23, 2018

中年習琴


終於,認真地練起蕭邦的「敘事曲第一號」,每天跟他的音符、速度、和音、琶音,以及或細微精緻或揪心激烈的情感纏鬥。

夏末的周日早晨,餵飽家中兩個男生後,兒子做功課,先生忙他的事,我坐到琴前,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度過這個早晨的方式了。

星期一,回到琴前繼續練習。到了第五頁開展而出的繁複和弦時,我趕著速度,越趕越快,越衝越急,乓乓乓敲著鍵盤,體力與心力逐漸消耗,終至不支,頹然停手。調息,重新開始,心知處理蕭邦時,必須一而再地回到初學之始,分開雙手,由慢而快,一而再地反覆練習同一個段落;我必須更有耐心。

走出琴室,周末過後的屋內總是一團亂,沙發上孩子看影片時攤蓋的被毯、桌上的信件、地上未被收置的雜物、籃裡待洗的衣服……。忙了一個星期後,大人小孩都累了,周末就是放鬆休息。我開始收拾一室,也收拾起心情。

星期二,下起陰冷的雨。周末的華氏八十幾度不會再有了,得等到明年,遙遠的明年,才會有那種只需穿短袖、流汗的熱天。一步步往前走入的是短暫的秋、漫長的冬天,而且只會越來越冷,冷到把夏日給徹底遺忘。

上課時,老師肯定我第一部分的掌握比先前穩定,也輕巧多了,但戲劇性與感情依然有待加強。可預料,這將是一段長遠的練習過程。蕭邦難彈,但每隔一段時間,我總忍不住回來,挑一首他絕美的曲子,雀躍地、迷醉地,同時也挫敗地嘗試著。「編一個故事,蕭邦的曲子若無起伏的劇情和充沛的情感是彈不出來的。」韓裔老師這麼說。

星期三,雨依然下著。清晨六點,黯淡帶著沉重的濕,大地極緩慢地甦醒,連鳥兒也安靜了。

起身,幫餐桌前的孩子先溫了一杯牛奶,他一邊喝一邊跟做著早餐的我閒聊:「媽媽,我們看錯時間了,現在才五點半!」玩笑地說。尚未調撥至冬令時間,六點半的屋外依然一片灰濛暗淡,被陽光遺忘的清晨。

孩子出門後,雨仍暗淡地下著,走向琴房,「下雨時,你能做的就是,讓它下吧。」想起亨利.朗費羅(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的話。想著瞬間與永恆、記憶與遺忘。想著,此生幸運地能抓住一兩個堅持、涵養著一兩個夢想,實屬至幸。而該變的,時間到了就會變,不變的,就讓它依舊吧。即使不在眼前,但此時此刻,世界某處一定正出著太陽。隨著思緒轉換,指尖下的蕭邦,如日破烏雲、繁花綻放。

「你怎麼了?哇!」老師聽完我的舒伯特「即興曲」後,喊道:「聽得出來,你把層次表現出來了!」

空氣中飄著雀躍的驚喜,這是我最喜歡的學琴時刻之一——突破自己,把僵滯許久的技巧和詮釋呈現出來。

「歐巴桑也有熱情奔放的時候!」本想這樣跟老師開玩笑,但我微笑,挺直背脊,擺好手指,從頭開始,修正老師所指出、還可以加強的地方。

什麼樣的人彈出什麼樣的音樂。指尖下的聲音,彷如一面鏡子,清楚地反射著自己的歷練與個性。這倒是當初學琴時萬萬沒想到的。

也許因為我的琴技有限,也許因為沒有看過我吼小孩的樣子,前後幾位老師總推薦我彈浪漫抒情曲。「這是符合你的類型。」聽我彈過幾首德布西、舒曼和葛利格後,目前的老師幾次這麼說。

為了練習不同的技巧和曲風,多年來自然也彈過不少其他古典作曲家的作品,包括中等程度的蕭邦、貝多芬、布拉姆斯或拉赫曼尼諾夫,片段掌握或許可以,但每當碰到激烈龐大的和弦或激烈澎湃的情感,全曲彈下來,掏心掏肺、精疲力盡,如打一場精力戰。

也彈巴哈的序曲與賦格,莫札特的奏鳴曲、變奏曲、幻想曲等等。平均律之必要又之難,而神童的音樂看似單純其實精巧萬分,不免一路漏洞百出,總得經過上百遍練習之後,才稍具準確的速度與潔淨;也無妨,中年學琴的樂趣就在這裡——心漸定、手粗穩,不為了登台比賽,也不是想當專業鋼琴家,只想一直練到得心應手,自己滿意就好。

短短三十一年的生命裡,「歌曲之王」舒伯特留下了巨量的作品。他在去世前一年(1827年)寫下兩組共八首的即興曲Op.90(D899)和Op.142(D935),去世前幾個月又寫了三首,因為豐富的技巧和音樂性,這十一首曲子成為浪漫派器樂代表,為後世多數習琴者所鍾愛。這次練習的Op.90第四首,內涵和技巧都不是最深的,但耳熟能詳、旋律優美規律而不失活潑,極討人喜歡。結果一彈下來,才知這曲子其實飽含舒伯特一貫綿密的心思與想像,轉調變化靈活,絕非美妙或浪漫等字眼就可一語蓋過。依慣例,我先照著琴譜把每個音、每個速度、每個表情呈現出來,再聽聽布倫德爾(Brendel)、齊瑪曼(Zimerman)或魯賓斯坦(Arthur Rubinstein)等名家的詮釋。

是個習泳多年仍只會蛙式、滑雪只敢上矮山頭、學什麼都慢的成人,學琴也是,轉眼間,家人忍受這首曲子數月了,耳朵已快長繭。這時不免自問:究竟想彈出什麼樣的音色?表現出什麼樣的風格呢?

如迴旋曲般,這首即興曲以一連串快速滑動的音符揭開序幕,速度之外,每個音的平均與輕巧度是練習的重點。或以一組組和弦的方式,或如譜上所寫的打散和弦,試著不全靠指尖,而以手臂去帶動手指,避免一個音一個音生硬地,而是一句一句完整地飛舞吟唱;最重要的,如習武者,出手之前,先想好下一個音,「意先行,指隨之」讓意念有了安全感,每個音才能穩定。

中段的轉折處是全曲的高潮,可以明顯感受舒伯特對生命和感情的豐沛感受。從一開始擾人、難以言喻的焦慮感,轉換成狂放中帶著內斂的寓意,練得較費勁但也很盡興。

小雨紛飛時,更是適合彈舒伯特的日子。帶了一杯熱咖啡,坐在琴前,一遍遍一段段地練習,嘗試不同的表現方式,傾聽流瀉而出的聲音:飛馳是否平順不匆促?吟唱是否如在和風中閒步?即使是極弱極微處,是否仍有一定的能量?是否忠於一個音符的本意,而非可有可無?極強處,是否飽滿充滿自信,但仍帶著謙遜?

學琴如修身,緩慢而重複地練習,也修習著中年更需要的彈性與柔軟度,琢磨著一份溫煦的目光、一抹真摯的微笑——想像中舒伯特的模樣。(2018年3月22日刊於《世界副刊》)https://www.worldjournal.com/5469158/article-中年習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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