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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開學,跑步

今天送海奕回學校和隊友練跑後,我也就近沿著美麗的校園跑步。

秋季開學以來,校方採取分批開學,由剛被錄取的新生和即將離校的最高年級住宿生開始。初回校時,學生一律先自我隔離兩週,之後每週兩次的全校檢驗,持續網路教學,進出校園活動強制戴口罩,餐廳關閉只供在戶外的開放帳篷取用食物…,層層謹慎保護、零案例之下,逐漸開放。

秋意漸濃的校園到處豎立著「散佈善意而非病毒」、「請戴口罩、保持距離,一起保護我們的社區」、「我為了保護你戴上口罩,你也願意保護我嗎?」…種種標誌提醒大家。

不用說,戴著口罩運動呼吸很困難,海奕和我試過各種、包括學校供應的名牌運動口罩,但跑起來很快就都濕透,教人欲窒息,深深感受到正常的呼吸何等輕易自在。我還好,平時多跑荒郊野外無人處,可以拿下口罩喘氣;每日必須保持運動的學生們則無選擇。

疫情完全改變了我們的生活,千百萬的孩子因而犧牲了正常的學習與校園作息,因此,只要能恢復某種程度的學習與社交,進出校園大家都很願意配合、適應新的生活型態,包括口鼻遮蔽、眼鏡起霧的臉部三溫暖。

這場疫情的確切盡頭依然模糊,完全回到從前是不可能了。出門後無法暢快呼吸,不能擁抱親友,每日不停地洗手擦拭,被感染的不安,不祥的數字持續攀升….;但無疑地,我們還是非常幸運的,世上還有多少貧病不幸。疲憊感有時如腐蟲,需要自覺與一些力氣才能撢掃掉,但我願意繼續相信,自私愚昧的人終究是少數,人類還是有一定的理性,以及很強的彈性與韌性。

哈利的餐館

「黛比出車禍了!」初夏之夜,一踏進「哈利的餐館」,吧台後的女孩莎拉就對我們說。

一家三口聽了大驚,急問詳情。

原來,兩天前餐廳打烊後,黛比開車回家時打起盹,撞上路旁的大樹,斷裂了數根肋骨,醫生說至少得休息六個月⋯。

佛蒙特鄉間道路多漫長寂寥,暴風雪時茫霧一片,能見度之低,行車其間如置身於異境。入夜後,無路燈的小路如浸濃墨裡,除了車頭燈打出的光,常只見高空上一輪明月或滿天星星,行車者總不覺握緊方向盤,只怕冷不防地路旁冒出一隻熊或野鹿。深夜獨駛於枯燥長路上,疲憊,睡意籠罩下,失控出事並不令人意外。

在吧台的老位置坐定時,先生和我心裡同時閃過:「黛比太勞累了,」

黛比是餐館的老闆娘兼總吧台,先生哈利是主廚。初造訪時,餐館位於雪山下的小鎮邊緣,哈利在店後墾了一片大菜園,提供廚房各式有機新鮮蔬果與香料。菜單以義式為主兼及東方風味,舉凡椰香炸蝦、咖哩料理以及一年可賣出四、五千份的泰式炒粉(Pad Thai)等都是招牌菜。

數年前房租高漲,哈利被迫遷離舊址,搬到鎮外一個鳥不生蛋的地點重啟爐灶。深冬某夜,重新開張的餐館燈火明暖,裝潢從鑲壁圓柱歐風改成鄉村風的小餐館,賓客滿座,放眼一看,死忠的客人都跟過來了,寒暄問候,熱絡如昔。

食物之外,大多的老客人是衝著黛比來的。

六十開外,削短捲髮,矮矮胖胖的黛比一手包辦訂位、調酒、點餐、上菜、收盤、結帳、開門、關店⋯⋯。旺季餐廳座無虛席時,只見黛比如八爪章魚般靈巧地在吧台與廚房之間游動,或是跟剛坐下的客人寒暄,或跟要離開的擁抱道別,流暢地觀照食客們,臉上始終掛著笑容。這位聲音輕軟卻有無比能量的婦人是整間餐館的靈魂人物,溫敦能幹的身影,總讓人想起遙遠故鄉幾位韌性十足的姑嬸長輩。

約十幾個座位的吧台後,黛比有兩個年輕的幫手:孫子卡爾和高中女孩莎拉。

卡爾是個戴著鼻環的高中輟學生,白皙而沈默,很少跟客人交談;然而,倒水擦桌收盤,神色並無不耐。

「我女兒和女婿不成才,我把卡爾帶在身邊好看緊一點,」一回孫子休假,黛比跟我們聊起嗜大麻、不務正業的女兒與女婿時說。

自家有個青少年,我們熟於從一兩句問候開始,摸索卡爾的興趣,幾次下來,話題漸多,男孩跟我們分享附近的登山秘境,說著他不想唸書,想學攝影,以及迫不急待想離開佛蒙特的嚮往。

一旁,從十六歲起就在哈利打工的莎拉俐落熟練,紮著馬尾長相普通的她也迫切地想獨立,聊的都是實際的問題:如何存錢,想買隻好手機,希望能付得起所開的老吉普的修理費 ⋯。莎拉再過幾個禮拜就滿十八,「畢業後有什麼打算?會離開佛蒙特?」我們問她。

「也許出去看看,但終究還是會回來,我想我一輩子也離不開佛蒙特,」女孩肯定地說。

出入佛蒙特久了後,發現這裡的孩子跟別地稍有不同:他們很少提到臉書、IG或 Tik Tok,話題裡最多的是:滑雪旺季之後,到哪裡去找打工的機會?

莎拉和卡爾之外,每逢假期總會在寓居的民宿餐廳遇到端盤打工的珍妮。就讀於杜克大學土木工程系的她,是民宿主人大湯姆口中「聰明的一個」。每逢年底至元旦之間的滑雪季,整整兩個星期的寒假裡,珍妮只在聖誕節那天給自己放一天假。第一年見到珍妮時,她剛上大學,難掩生澀,之後每一年,她的談吐與神態愈顯自信,但依然紮著馬尾,白襯衫黑長褲,素顏樸實。

雪季在民宿打工的,還有廚房裡的約翰。一提起這個才十五歲,「清晨五點開著大剷雪車到處工作,鏟完進廚房洗碗的男孩,」湯姆的口氣難掩驕傲,「我們佛蒙特典型、習於吃苦的孩子!」

孩子在餐館用餐時所繪的作品。

(孩子在餐館用餐時所繪的作品)

***

冬天滑雪,夏秋登山健行,頻繁出入佛蒙特後,湯姆的民宿與哈利的餐館成為我們最熟悉的落腳處和認識本地人的窗口,尤其在沒有網路的哈利餐館,時光退回至少五年前,人們在這裡用餐,聊天,夫妻談心,朋友交際,主客們交換所見所聞與人生經歷。

吧台前,酒酣耳熱時,故事多得一夜也說不完。比如,五度婚姻的哈利、兩度婚姻的黛比,因婚姻而發展出的錯綜複雜親戚關係。比如,跟我們一樣固定坐在吧台前的那對老伴侶,芮尼與比爾。

滿臉風霜的芮尼矮小碩壯,看不出已七十好幾。坐在她身旁的比爾高瘦話不多,亦趨亦步。初時我們以為兩人是一對夫妻,慢慢地從他們各自付帳、總是「我的房子,我的公寓,」話語裡,捉模出兩人是晚年後才在一起的伴侶。

芮尼從小迷滑雪,一從朝九晚五的職涯退休後,便在附近的滑雪度假村找到一份教小孩子滑雪的兼差,以此交換免費滑雪,夏天時則改到山下的高爾夫球場工作,一樣地,打工換球打。好動的老太太皮膚黝皺,精神奕奕,笑稱自己就是離不開大自然。

從雪況到人生,兩老與我們聊得最多的還是黛比,還是哈利的餐館,「不知她是怎麼做到的,把每個顧客照顧得那麼到位,」「從他們只有五桌開始,二十年了,我們一直跟著它。每天到最後,我喜歡坐下來好好地吃頓晚餐,哈利的店讓人放鬆,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們點點頭,完全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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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飲與人情之外,哈利的餐館還有我最接近死亡的一次經歷。

晴朗酷冬,初嚐滑雪樂趣的我從早到晚上下山嶺,欲罷不能。晚餐時一家三口如常來到哈利的店,如常坐在吧台高椅上,先生在左,兒子在右。我點了一杯「十四手」梅洛和泰式鴨肉炒麵,一切再尋常不過了。然而,吃著吃著,只覺一陣嘔心,「我覺得很不舒服,」一語未畢,人已失去知覺。原來電影裡演得不是騙人的,剎那間你可能完全失去意識,死門關比想像還近。

後來據家人說,前一刻還好好的我突翻白眼,著魔似地猛往後癱仰,幸好先生即時托住我,否則人不知跌成何樣。

四周嗡鳴聲響,逐漸回神時,只覺有人拉了張矮凳讓我坐下。「媽媽,媽媽!」最先聽到的是兒子的哭喊聲,伸手探尋他時察覺自己全身冷汗透濕。

這時,有人握起我的手,熱軟的溫度把人從無意識的邊緣換回真實。有人拿來一桶冰水,旁邊這人以冰冷的毛巾不斷地擦拭我的額頭和脖子。意識到是黛比,一想到引起店裡的騷動,「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我抱歉地說,「歐,傻孩子,快別這麼說,」她一把抱近我,緊緊貼著她那綿厚的胸脯上。

卡爾遞上一杯水,細心地捨玻璃杯,改用插著吸管的兒童杯。

不一會兒,救護車嗚鳴而來,兩名救護人員進屋,測體溫,量脈搏,問感覺,言語間對眼前的狀況並不陌生:外地人低估佛蒙特詭異的高山嚴冬,晴空萬里時空氣之乾燥,當你察覺身體缺水時常已太遲。

安全起見,醫務人員建議我上門外的救護車做心電圖檢查。父子的摻扶下,我起身,經過客人與服務生讓開的通路,原本忙碌的餐廳安靜無聲,眾目之下,我們隨醫護人員登上低窄的救護車,在救護長椅上躺下,胸口貼上電極貼片,看著螢幕上畫出一條條心跳波動。身旁的兒子又慌又努力地表現出大男孩的鎮靜,先生則緊握著我的手,「這輩子從沒那麼害怕過,」兩人後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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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冬季,又是滑雪的一天。從風雪深濃,冰庫般低溫的戶外走進暖熱的哈利餐館,脫下厚重衣帽與手套,坐在預留的位置上,一切再熟悉也不過了,唯一不同的是,空氣中有一種歡愉的氣氛:黛比回來了。

拿出酒杯,調出先生固定點的馬丁尼,「我們今晚有通心粉,」尚未坐穩,笑臉紅潤的黛比迫不急待的跟先生說,記得那是他的最愛之一:烤得燙滾香溢的乳酪麵食,瞬間逼退一天的飢寒。黛比說起她的車禍與復原,問候我們。莎拉從背後端餐而過。卡爾送上一杯熱開水,依然沈默。打從我那次意外後,每次進門甫坐定,他一定先送上一杯熱水,好似怕這個不懂北方天候的外地女人,又突然暈過去。

環視左右,跟吧台另一頭的芮尼和比爾招招手,喜愛的食物回來了,黛比回來了,有人記得你愛喝的酒,愛吃的食物,有人對你展臂擁抱,分享人生甘苦。吃著喝著聊著,天寒地凍裡,這間與世隔絕的小餐館,溫暖如春。(刊於06/20/2020 《世界副刊》https://www.worldjournal.com/6978739/article-哈利的餐館/?ref=藝文_世界副刊

告別藍樫鳥之路

十九年前的一個春天,先生偕我去看一棟出售中的房子,一進屋,兩人即被那現代風格的開放空間給吸引了。離開時,前院的蘋果樹正冒著花苞。蔚藍天空下,枝頭一片粉嫩,想像著纍纍一樹蘋果的浪漫,滿腦夢想的夫妻兩當下點頭:是了,就是這裡。

不久,載著一車細軟和四隻貓、一隻狗,兩人跟隨搬家公司的中型卡車,駛離市郊的石磚舊家,上了公路往更北走,經過兩個鎮、一條河,轉入一個安靜的住宅區,在一條長車道上停車,正式入住這間座落於藍樫鳥(Blue Jay)路上的房子。

此後,如在一張大量留白的畫布上揮灑般,年輕的夫妻兩一點一滴為這片外觀看似尋常,但內部無比寬闊的空間添上細節:一面從挑高天花板延至地板的特製書牆,一座可連接三個樓層的原木迴旋樓梯,主臥室套房加蓋臨窗的綠磚按摩浴缸,打通臥室落地窗,延蓋可銜接後院樹林的寬闊木質陽台⋯⋯。數年間,先生並親手設計完成可跳舞的穿衣間、可容納千瓶藏酒的酒窖、全鋪地毯的地下室健身房與洗衣間,以及全屋的網路、環繞音響與警報系統。一年一年,把閣樓至地下室共五層變身成一座完整而舒適的居家空間。

室內之外,緊鄰樹林的前後院成為兩園藝新手的的實驗場:鋪草、築牆、蓋石步道,整地填土,親手種下近百株新花與樹苗。春花夏草秋楓冬雪,南飛的候鳥暫駐,遷徙的野鹿過境,四季鳥飛蟲鳴,偶爾一抬頭,一伍火雞家族、一對俊美的鹿、一隻犀利的北美郊狼或棲息圍牆上的鷹,與窗內的人四目相對後,神秘地消失於濃密樹林裡。

從遠遠地寒暄到登堂入戶,慢慢地我們也與鄰里建立了情誼。一見如故的是坡上同樣來自台灣的張姐,在她那鄰著後院的小餐桌,天南地北暢聊中,我見識到一位中年女士的獨立與氣度。數年後,張姐搬走,坡底、希臘裔、溫婉的南西成為我一起散步的好友。她的女兒克莉絲丁,從我的小跑伴到鏡頭下亭亭玉立的畢業舞會女主角,眼看小女孩一天天長大的經驗莫過於此。而照顧我們最多的,當屬住坡上另一側的湖南奶奶。不時,寫稿或練琴時,電話響了:「秋瑩啊,我做了餃子,你來拿。」有時,車一近家門,便看到一袋包子熱騰地掛在門把上。有時,我坐下來聽老人憶起,文化大革命時如何因與馬英九家是親戚的背景而被打成重黑五類。多年下來,我親見一位語言不通的老人如何堅毅地身代母職,從製藥公司創辦人的媳婦病逝那一天起,一手拉拔一對孫子女,直到他們先後上了哈佛大學。

安身立命,年輕的我們把工作與旅行之外的週末與假日、幾乎所有空餘的時間與體力全給了這棟房子,在這數百坪的環境裡繼續成年後的成長,實踐心中「家庭」的理想,包括計畫與迎接一個新生命的加入。

深冬的一個黃昏,從醫院抱著稚嫩的兒子踏進家門那一刻起,生命更增厚度了。精心佈置的育嬰室裡,無數日夜哺育嬰兒、抱擁腿上唸故事書的時光。地下室至閣樓,幼兒在地毯與原木地板上爬行、搖曳學步。冬天,漫天大雪時,他與小朋友們或在室內游泳暖池裡戲水、樓上樓下槍戰,或戶外坡上堆雪人、打雪仗;深秋時,小兒們在車道上騎車、打球、踢石子,或捧起一懷落葉戲撒向天際,嘻笑爛漫。

逐漸在異國落地生根的我,不知不覺從一個假文青慢慢蛻變成專職母親。為了給孩子健康的飲食,從一名五穀不分的廚房生手到三餐與點心熟捻的煮婦。為了建立屬於這個家的傳統,我們定時點燃過節的爐火、捻亮高挑的聖誕樹燈火、舉辦農曆年團聚、生日派對與家庭音樂會⋯⋯。

從手忙腳亂到逐漸上手,當新手父母的同時,先生與我繼續學著做人生伴侶、一起面對起伏:四隻貓狗先後老病死去,先生的事業轉折,孩子每個階段的變化,長期異國婚姻的挑戰,遠方親人的變故⋯⋯。爭吵與歡喜,每一面牆、每片瓦木,聽聞了我們的笑聲、哭泣與嘆息。唯一不變地,不論陰晴圓缺甚至暴風雪,房子始終溫暖而無懼地庇護著一家三口,於我們,她早已不只是一棟建築,而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家。勤力維護之外,我為她寫了一本散文攝影集:《四季之歌:關於季節與日常美好。》

歲月倏忽,轉眼間,幼兒已成英挺少年,鄰里也默默地變化著:張姐搬離,隔壁建商富豪婚變仳離,對門義裔的東尼夫妻退休南遷。開學第一天,車道前的校車站,換了幾對新遷入、送孩子上學的年輕夫婦。遷居加州兒子處的湖南奶奶,來電時語氣黯然地:「我想念你們啊,秋瑩。」

三人性本好靜,隨著孩子入學、先生頻差旅,房子益顯空了。遠行時,如掛心年長父母般,不免擔心颶風水患、暴風雪惡襲、歹徒侵犯⋯⋯。當男孩已如願考進幾個鎮外的學院後,照顧一棟大宅的種種壓力,中年之後想簡化生活的理想越趨明確,一次又一次深思與討論後,夫妻兩終於決定:是該走的時候了。

仲介來的那天早上,初春的樹枝還是枯的,但陽光已有一定的溫度。

高挑、六十多歲的桃熱西無疑是我見過最美麗的仲介。「每賣出一間房,我就給自己買一套新套裝,是獎賞,也是專業。」或全黑滾白邊,或寶藍搭配純白珍珠項鍊,桃樂西每次出現一定踩著高跟鞋、一身完美裝扮。兒女已成長離家的她,形容自己「無法像鄰居媽媽們沒事聊天八卦,需要工作。」進屋後,她一眼愛上了演奏型鋼琴所在的原木宴客廳與臨後院的一片大窗。坐定後,啪啪啪,從搬家公司、裝修工人到攝影師,桃樂西提供一串協助我們「美妝」房子的聯絡名單,敲定時間表:三個星期後上市!

如一場戰事正式開打,為了爭取新英格蘭的短暫賣季,我們日夜整理打包,把十九年的囤積完全翻轉過來,清理一遍。幾天後,來了兩部卡車,過濾過的舊物全部出清或捐給慈善機構。同時,工人們換新了地毯、油漆、修補各種磨損,把廚房檯面、烤箱與冰箱全部換新⋯⋯,房子頓時煥然一新。

陽光徐徐的一人午後,擦拭著一片片的地板、櫥櫃與牆角,想到這些樑柱牆瓦曾目睹一對年輕夫婦步入中年,危墜學步的男嬰長成英挺少年,歲月在此平靜無息卻又躍動具意義地流逝,撕下遊戲室牆上兒子的卡通身高量表的那一刻,淚終於決提,離開成為事實,割捨兩字竟是如此難以承受的重。

春天了,這是長冬後最期待的一刻:萬象更新,後窗外的垂櫻如期綻放,滿園杜鵑盛開,飛鳥忙碌啾鳴,松鼠與花栗鼠在花叢下冒竄;唯獨,門口的蘋果遲遲不見開花,最後才不情願地冒出寥寥數朵。經過樹下時,不禁自作多情地嘆口氣:「蘋果樹啊,你是因為我們要搬走而傷心嗎?」

開放參觀的週末終於到來:剪得整齊無瑕的草坪,水清見底的室內游泳池,光亮的地板,重新佈置過一塵不染的傢俱⋯⋯;我們把整理得幾乎完美的房子交給一身粉系套裝的桃熱西,離開前不忘設定音響播放系統,讓輕鋼琴音樂迴繞全屋。

兩個小時後,桃樂西興奮地描述看屋者的反應:都說房子美極了,像走進一間小型美術館,一對夫流連了一個多小時,身高一百九十公分的先生愛極了它的高挑與開放,妻子則說日光充沛好溫暖⋯⋯。

但,沒有人出價。

不急,才第一個禮拜,況且,我們只需要一個買主、一個賞識它的家庭。

但,那個對了人遲遲未現。當我們開始在孩子學校所在的鎮上過起精簡生活,遠方藍樫鳥上的空房子讓人益發為之焦慮。更糟地,像個無辜的家人被擺出去受公評般,負面的聲音接踵而來:太過開放,空間太大,不知如何運用,院子多斜坡,沒有室外游泳池⋯⋯。 這裡的居民普遍追逐競價傳統式、緊密格局的殖民式住屋,對戶外游泳池之癡迷,完全無視夏季短暫,每年只有約三個月的使用期。

當然,也有愛不釋手、三番兩頭來看房、滔滔說著大夢者:將如何擴建廚房、如何打開天窗,蓋一間延伸至樹林的巨大日光屋,享受陽光四季⋯⋯;聽起來多麼像當年的我們;但是,他沒有錢。

終於,夏天結束之前,再度佈置、拍照與調價後,房子重新上市,不到十二小時,買主夫婦現身了。順利迅速成交後,有一天,電子郵箱裡出現了一封信:也愛彈琴的女主人興奮地描述如何一眼愛上房子的高闊空間,期待著春天時院子的花開美景⋯⋯。屋歸有緣人,我們終於放心。

最後一次回到藍樫鳥路,與好友告別後,三人再走一遍全院:從舊家移植過來的藍莓樹、公婆送的幼苗已成人高的日本楓、數十種不同品種的萱草、剛開過近百朵花的高大木杜鵑⋯⋯,全都帶不走;但我知道,它們將一年年繼續開花結果,美麗如昔。

搬出酒窖裡的最後一批藏酒,最後一次巡禮,日光透窗,溫柔得驚心,不捨之情再度襲上。親吻樑柱,輕撫門牆,再次謝謝房子,十九年的涵育與庇護。

不再是我們家的大門口前,少年駐足木階上,仰首深望著他此生第一個、十五年全在這裡度過的家。上車前在車道上合照,風吹樹梢,葉落髮上、肩上、地上。天空、落葉、我們仨與藍樫鳥之路的房子,定格成最後的記憶。(刊於2020春季號《金門文藝》)

「孤獨之徑」On Solitude

上下山兩天,包括在一條雪覆溪流、蜿蜒且顛簸的天然雪道裡,獨戰了五十多分鐘。

這條叫做「孤獨之徑」solitude 的漫長雪道,位於這巨大原始山脈群的最西北邊。因為背對太陽、密林濃陰,通常得到一、二月最深冬、雪量最充沛時才開放。去年滑過後,對它厚毯般無止盡、與世隔絕的美,醉心不已。昨天一聽它開放了,便躍躍欲試,想再去走一趟。

昨天中午,先生走過後,跟我說:今年雪量少於往年,這條雪道因為與許多溪流交錯,水流結冰緩慢,加上尚未有足夠積雪以犁填壓平溪流處,因此整條路徑凹凸、起伏不定,建議我下一次再過去。

下午快三點,正巧路過solitude入口,看到「冰薄、路窄、極長,禁止單板滑雪客進入」的標示,本想捨過,繼續朝既定路線往山下滑;但不知為何,一轉念,人已進入這條最多容雙人並行的窄林道裡。

剛開始還好,是記憶中深雪、高聳密林的秘境。不久,起伏不定的凹凸細溝開始出現了。下上下上,多次卡困後,不得不脫掉雪具,扛著它步行往前,經過溪流處,一閃神,雪靴已陷溝裡,薄冰下是隱浮的溪流。待到較正常處,重新整裝滑行。一路蹣跚,時間不覺已遠超過預定。

身旁,偶爾幾個滑雪高手或縱身飛躍溝渠,或如陸地滑板客在微弧滑板道上炫技後,飛速前進,到最後,整片山林只剩我一個人,陰天的凍寒裡,除了滑雪聲與呼吸,四周一片死寂,越滑路越長,天越沉,終點彷彿遙遙無期,心裡不免開始有點發毛,就鼓勵自己,這是一條單向道,只要一直滑總會到山腳。

終於精疲力盡地出山,一看,只剩十分鐘就關山了,而停車的山腳遠在山嶺的另一側,得重上纜車至數千英尺上的山頭,再滑另一條雪道才能回家。美東這片怪獸雪嶺(beast),再度見識了。

秋天走過曼哈頓

「小心別搭錯車啊,布魯克林區有些地方不是很安全呢…。」早上出門前,在皇后區長大的婆婆耳提面命。「沒問題的,我是白天出門,也會小心的。」我說。

把車停在機場,拍照以便回程提醒自己後,我拖著隨身行李箱走進候機大廳。過安檢,買了杯咖啡,登機坐定後,拿出筆電繼續看《新聞編輯室》(News Room)影集,新聞處理分秒必爭,劇情緊湊極了,一集看完正好準備降落。

下機,搭上機場捷運轉往曼哈頓的地鐵。JFK機場依然龐大,卻不復記憶中繁雜。地鐵分過站不停的快車與每站皆停的一般車,駕駛的口音濃重,同時上車的一對外國夫婦頻頻查閱手中的旅遊指南,專注地聆聽他的廣播。一對黑人情侶在我對面坐下,中年模樣的女人滿頭緊箍的編髮、皺膚、缺門牙,手臂上滿是刺青的年輕男友緊窩著她,接吻撫摸打情罵俏,火辣的聲色教人欲遁逃,直到車入市區,乘客愈形擁擠後,視線才逐漸被遮掩,耳目稍歇。

抽出背包裡的《紐約客》雜誌,一篇有關美國人對止痛藥嚴重上癮的調查報導,帶我穿過了布魯克林,過河,抵達曼哈頓下城的「翠貝卡區」(Tribeca)。

沒有電梯的一站。提著行李爬上階梯來到地面,朝旅館的方向走去。高樓林立中,頸上的絲巾飄在秋天的陽光裡。佇立街角,心頭湧上一份無前顧後顧旁顧之憂的自由感,生疏得教人幾難招架,多年全職育子之後,彷彿從冬眠醒來,我第一次回到獨自旅行。

***

鄰近蘇活、中國城與東村等區的翠貝卡是先生和我來紐約慣住的一區,這次依然。

放下行李後,我沿著運河街走到中國城深處的「武昌排骨」午餐:排骨飯,海帶豆乾小菜。倒非特愛這排骨飯,惟置身滿街大陸川菜、港式飲茶與泰越小吃招牌之中,那繁體招牌和菜單給我一種台北中山堂附近、城中市場的親切感。

回程,久未踏足華人世界的人,心比嘴饞地走進「飛達西餅」買了一個菠蘿包和蛋塔當甜點,轉入「功夫茶」帶一杯青蛙撞奶,再跟人行道的蔬果攤挑兩顆青脆誘人的芭樂,飽脹滿足地回到旅館。

放下採買物,再次出門。逛過「春天街」上設計師名店裡幾件昂貴得碰不得的服飾,走進天花板上垂掛著各類紙本書的獨立書店McNally Jackson,坐下來寫幾句關於旅行的記憶與心情。收起筆記、離開書店後,我走更遠一點,到格林威治的MacDougal街去朝聖佩蒂.史密斯的Caffè Dante。咖啡館雖已易主轉型為義大利餐廳,隔著馬路,我彷彿仍看見一九六五年、剛從紐澤西搬到曼哈頓的詩人女歌手,固定坐在那個靠窗的位置,沈思,寫作,夢想著有朝一日開一家屬於自己的咖啡館,「一個讓詩人和旅人得以單純地避難的小天堂。」

時間尚充裕,我決定搭E線北上中城,沿著第五街走向中央公園。

炫目排列的名店宣告著最新的潮流趨勢,教堂石階上躺著穢倦的遊民,聳天的玻璃大樓映出精巧攝人的建築倒影。川普大樓前,觀光客聚集拍照,劉姥姥進大觀園般,我隨著人群走進大樓,手扶電梯交錯上下消費名牌,名流政客進出、通向閣樓川普家庭的大理石電梯金碧輝煌,讓人瞬間沾了點權勢富豪的奢氣。

古典與現代,前衛與日常,貧窮與奢侈,清秋的曼哈頓街頭,氣味與聲影滲入呼吸。聳天高樓如外星巨獸,上班族的腳步與車流急如星火,然而奇異地,這喇叭聲與工程鑽岩機聲不斷的城市,卻給我一份台北的幻覺、難言的熟悉。

逛累了,我隱身聖湯瑪士教堂,在一個最繁華與髒亂的城市,體會最日常與神聖的平靜。禱告的信徒身影沉如山,聖歌悠悠,坐在長椅上閉目聆聽,與紐約交錯的往事映入腦海:單身時,第一次造訪,心裡朝思暮想著遠方的一個人。第二次來,該留在美國?該走?人生的十字路口,憧憬復徘徊。最近的一次,牽著孩子的小手,慢慢走,慢慢看,直到曼哈頓之旅成為一趟對我們別具意義的共同經歷。

***

過了一個異常溫暖的夏天和處較南方的關係,秋天像個貪玩的孩子,在這城市逗留忘了走。踏入中央公園時,樹葉依然茂盛,橘紅繽紛,紅藤遍佈拱形石橋,落葉紛飛步道,馬車糞便味的空氣裡,錯落摩天樓環繞的公園如一片多彩的世外桃源。公廁裡,背著穢舊背包的中年白女人撕開幾枚撿來的煙蒂,抖出煙草,捲起一枝細煙管,面露滿足地吸吐著。公園之東,伍迪艾倫當年曾以所居的二十條街為場景拍了電影「曼哈頓」,表達他對這美術館、高級餐廳、門房公寓林立的一區獨特的感情。上西城,約翰.藍儂被暗殺的大樓外,一小群歌迷觀光客群聚在忙著卸貨的卡車前拍照。往北往南,往東往西,沒有行程,沒有計劃,我放任腳步,以手機留下季節在這城市留下的幾抹深濃。

***

離開公園,往南朝市圖書館而行,輕緩秋風裡,不知不覺地走上一條文學步道。

第五大道與公園大道之間的東四十一街,地面上鑲嵌了摘自四十五位知名作家的九十六則名句,前市長彭博於二〇〇三年正式更名為「圖書館路」(Library Way)。

不算長的人行道隱身於曼哈頓眾名街大道之中,尋常而不起眼。無視行人往來匆匆,我漫步其中,瀏覽字句:“I don’t know which is more discouraging, literature or chickens.”愛養家禽的作家E.B White在養雞與文學之間的掙扎令人菀爾。”A word is dead When it is said, Some say. I say it just Begins to live That day.” 究竟文字被說出來,就死了,抑或如狄金森所相信的:文字從被說出來的那天才開始活著。另一名執固的女子吳爾芙則信奉:「如果你不能辨別真實的自己,就不能分辨別人的真假。」(If you do not tell the truth about yourself, you cannot tell it about other people)其他還有出自海明威、梭羅、馬克吐溫、卡謬、波赫士…等人的名言。

上班時刻,步道盡頭、圖書館外供人休憩的露天座位人煙稀疏。走進已有一百多年歷史的紐約公共圖書館,石璧、天窗、彩繪的天花板,如一棟歐式美術館的建築本身就值得一訪,遑論其藏書。石階上的閱讀冥想者,長廊閒逛的遊客,閱覽室深埋的身影,圖書館慣有的靜謐裡夾雜著低聲細語,所有人都輕放著腳步與呼吸。

走出圖書館時,我一眼看到階下那名男子,「與作者見面」(Meet the author),垂在他面前小方桌的白紙上寫著。偶爾有人停下,翻翻他桌上的書,寒暄幾句或不說一語後離開。

小攤前,我拿起羅賓森先生的詩集,自然聊起寫作與出書的種種:出生於阿拉巴馬州,十七歲開始創作,從未受過文學訓練,至今出了兩本詩集和兩本小說,全是自印自售,在亞馬遜網站上獲得不錯的評價….。

我挑了他以一名虛構的芭蕾舞者為主角的詩集,創作靈感來自瑪莎·葛蘭姆,寫舞者的跳躍練習、優雅身姿與舞台上的掙扎;還有一本書名叫Zoe的愛情小說。

問過我的名字後,羅賓森先生低頭、仔細地在兩本書內頁上簽名留言:”

For precious life, for peace, and for understanding.(給珍貴的生命,給和平,給相知。)

「要一直寫下去歐!」轉身離去之前,我對他用力地說。

「妳也一樣!」,他滿臉笑容地回。

***

傍晚,先生終於從別城出完差飛來會合,兩人約在蘇活大旅館的大廳酒吧,點了起司盤和白酒,吃個五分飽,再擠進一家一直躍躍欲試的餐廳正式晚餐。餐後,曼哈頓夜正熱,走回格林威治村,聽完小酒館的西班牙女歌手熱情演出後,繼續混在擁擠的窄小地下室裡,被四位才華洋溢的青年爵士樂家震撼至午夜。

擠過年輕觀眾群,鑽出地下室時,深夜的街道燈火如晝。攜手而行,說起當年單身時,曾在曼德遜大道的大樓上有一間辦公室,一度認真地討論過遷移曼哈頓工作與定居,「當初若那麼做了,不知後來會怎樣?」兩人推測著一段無法並行或重來的人生。

「沒有錢,曼哈頓很難住得舒服,」聊到昔日同事的近況,比如那育有三子、輾轉多年後在臉書覓得高位的友人,終於賣下、打通蘇活頂樓的兩間小公寓,然而一家五口住起來依然顯得擁擠。他們的週末,或許如許多典型的紐約客,往漢普敦海邊的房子跑;或者,找一個露天座位,悠閒地早午餐。不時,溜狗或遛嬰兒的朋友經過,眾人寒暄、起身、擁抱、貼臉頰…,年輕的父母一至墨鏡不離身,有的甚至仍穿著昨夜派對的禮服。熱情騷動一陣後,大夥兒各奔東西、繼續打發著摩登城市的潮週末…;話未說完,不免驚覺:那不是凱莉和眾女友的寫照嗎?果然,當年「慾望城市」的餘毒猶存。

紙醉金迷,夜涼如水,警笛呼嘯而過,淒厲聲穿過曼哈頓的至富至窮至悲至美。走著說著,話題慢慢離開了這繁華城市,回到北方郊外的小鎮;那裡,時尚止步、風潮不驚;那裡,綠院矮牆內,一個兩人胼手胝足打造的家正靜靜地等著我們的歸期。–刊於2018年10月27日《世界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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