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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氣的蠑螈」母子再度聯手@NH 10 miler

趁暑假結束之前,海奕和我想著再參加一場路跑賽,作為我們的「賽季大結局」。

酷夏賽事不多,遍尋之下,只找到這場「新罕布夏10英里」(NH 10miler)較適合;然而,報名之前,我卻甚為猶豫,因為這場環繞新罕布夏Massabesic湖畔而舉辦的比賽,在跑圈內以陡坡–最高達五百多英尺的連續爬坡著名,主辦單位從不諱言其挑戰性,每年甚至在T恤上印著:”What the Hill!”, “Hill Hill Hill”, “Why the Hill Not?”等「驚悚」的字眼挑釁跑者。

正值全馬訓練期間,擔心ㄧ不小心會跑壞膝蓋和臀肌的我,遲遲無法下決心,最後經不住海奕的慫恿和鼓勵:「這是我們這個夏天的最後一場比賽,何不來個更大的挑戰,作為完滿的賽季大結局(season finale)?!」

權衡之下,我們也決定再次兩人接力,我跑前面五英里(約八公里),他結尾。研讀過跑場後,發現四英里和七英里坡是最長且最陡的坡,可算公平分配。

清晨六點半出門,七點多抵達現場。誰知這場湖光山色的賽事近年來不斷地吸引愛挑戰的各方跑者,越見規模,停車場爆滿之下,包括我們在內的停車隊伍只好沿著狹窄的公路兩旁,緩緩而行尋找停車位,終於找到位置後,再走約半英里到起/終點。

悶熱的夏日清晨,湖面帆影點點,在活動主持人的「你自知參加的是場什麼樣的比賽」、「不要衝太快,記得留點腳力」等提醒(或警告)下,我隨著數千名跑者起步,海奕也上了接駁巴士,準備到中途去等我。

上坡下坡,不斷攀爬,不斷自勉要盡力地跑,善盡搭檔之責。果然,四英里處的坡又長又陡,旁邊的跑者有的跑,有的改用走的。慢慢爬跑的困難中,腦中浮現了昨晚在《男孩、鼴鼠、狐狸和馬》“The Boy, the Mole, the Fox and the Horse:”一書中讀到的句子:”Image how we would be if we were less afraid.”(想像一下,如果我們不那麼恐懼,會變成什麼?)

接著,我告訴自己,快了快了,一到坡頂,就會看到海奕了。

終於,一跨過五英里,就見到一間白色小教堂前,人群中的兒子。會合後,我迅速把腳上的感應條換纏在他的右踝上,大喊一聲:Have a good run, see you at the finish! 他飛步向前奔,我稍微休息後,上了接駁的校車巴士,回到原點等他。

湖畔旁草地上,現場DJ的熱門音樂助興下,陸續完賽的跑者或寒暄、補給或拍照,一片喧樂。

等在終點線前,我密切注意著衝刺而來的參賽群。不久,海奕那熟悉的身影出現了。我狂揮雙臂,力衝的他毫不減速地飛奔而過,我轉身追趕,最後母子一前一後跨越終點。

結果,我們以1:23:22完賽,比預定的一個半小時目標整整快了近七分鐘,居整體五十組接力隊的第四名。

互相擁抱與道賀,我謝謝海奕的飛速與奮戰,讓我們得以保持一定成績,「媽媽,我沒想到你那麼快就出現了,」海奕讚我。考量這賽程的難度與參賽著的水準,母子兩對這個成果都很開心。

轉眼間,海奕再過幾天就要離家去上大學了,我們互相承諾,不管日後是否一起參賽,都要一直一直地跑下去,都要好好地照顧自己。

這時,日光透過雲層,湖面平靜無波,而我卻心潮起伏。

At NH 10 miler race by Lake Massabesic this morning. A very hilly course with an elevation of over 550ft. The toughest race I’ve ever run.

The “Silly Salamanders” mom & son team exceeded their own expectations and took the 4th place overall out of 50 relay teams. The nice “seasonal finale” for us before Isaac heads off to college in a few days. I’m gonna miss this terribly – running and racing with him, encouraging and cheering for each other always. Love you so much baby🎉❤️

母子的年度火車之旅–Rockport, MA

每年暑假,我和海奕會固定搭火車往北走去看海。轉眼間,這項母子的傳統已經維持了十多年。

異於他小時候的大手牽小手,今年換我跟近來經常獨自旅行的海奕走,他從上網買票到帶路到特色景點一手包辦。

一大早出門,開車到離家最近、但也要30分鐘左右車程的Beverly車站去搭往海邊的火車。我開車時,海奕負責找吃的,結果他搜尋到車站附近一家早餐店,讓我們吃到了一份極為美味的煎蛋夾餅:以中東香料調製的口袋餅比一般的Pita更酥鬆但不油膩,很像燒餅。裡面的煎蛋看似尋常,但搭配上店方特製的紅椒甜辣醬,一咬,甜辣香酥,整體的口感讓人驚為天人,頓時甚至讓人興念:下次就算不為了搭火車,也要專門來這裡吃早餐!

從Beverly到此行的目的地「石港」(Rockport)約四十分鐘車程,逢夏季加上非週末,乘客稀疏。火車沿著麻州東北岸前行,沿途經過之前住在北岸老家時常造訪的幾個港灣,船影點點,風景一如記憶中宜人。

火車抵達終點,步行約15分鐘後即可到Rockport的鎮中心和港灣最頂尖點。進入遊客與商店熱絡的主街之前,我們先去參觀了Shalin Liu表演中心,這個不算大的演奏廳,以舞台的開放大窗後是大西洋美景而馳名。進門時,櫃臺後的中年女士告知我們,再過兩分鐘他們就要關館午休了,結果一聽到我跟表演中心的贊助人劉女士一樣來自台灣時,這位曾在天母住過三年的白人女士,不但給了我們充分的逗留時間,還不忘介紹表演廳的種種特色,包括去年的奧斯卡最佳影片”Coda”《樂動心旋律》結尾,艾蜜莉雅·瓊斯所飾的女主角露比面試的場景正是這個表演廳(而非片中她所申請的柏克萊音樂學院)…。


近午的主街,來自各方的遊客或進出開放中的藝術工作室,或排隊等著點本地最出名的現煮活龍蝦及各式新鮮海產。當我排隊等著點龍蝦時,海奕去買他之前吃過後念念不忘的特製熱狗。接著,我們一起在小海產店後的木製野餐桌上用餐。誰知匍坐定,分桌一位婦女的大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吃掉了海奕的熱狗,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三人頓時面面相覷,哭笑不得。我換桌,海奕回到熱狗店去重新點餐,結果店長聽到原由後,免費送他第二份。又,快吃完午餐時,旁邊一位中年男子突然靠過來,把一份不便宜的龍蝦堡放在我們面前,原來他和家人以禮券點了一大桌海鮮,結果吃不完(那禮卷金額不知有多大啊:)

走走逛逛,或許不如往年跑那麼的遠,但當你有一個全世界最佳的旅伴,貼心、尊重、善聆聽、愛說笑,不管走到哪兒,永遠充滿冒險與樂趣。累時,我們習慣地找一間小Cafe歇腿,而這個時候也是最佳的母子談心時刻:不論是聊過去或聊未來,隨著海奕的成長,我們談話的內容越來越寬廣深入。十八年之後,善解人心且EQ極高的兒子不知不覺已成為我最親、最好的朋友之一。這時,我盡量不去想,很快地,海奕就要離家去上大學了⋯。

陌生人的種種善意之外,這一天的歸途還有一樁意外的好運等著我們:早上停車後發現繳費機與付費網站皆故障,眼見火車駛近了,不得不先跳上車,等著被開罰單;然而傍晚下車後卻驚喜地發現,不但車子平安無事,還免費停車了大半天。

藍天、碧海、海港最鮮的龍蝦、全美最常入畫的臨海小紅屋、人情與幸運⋯,美妙的一天。

第二場全馬賽我來了

開始我的第二場全馬訓練,這一次要去跑「費城馬拉松」。

原本以為一生中能跑一場全馬就心滿意足了,誰知,食髓知味,有一就有二,捲起衣袖,再次下海囉😅

選擇第二場賽事時,最初打算再跑一次附近的「Bay State」全馬。心想,有了去年的經驗,今年可以專注於跑出更好的成績。報名前,正好看到「費城」馬拉松的宣傳,發現它的跑場還算平坦,在美東,要找一個完全平坦的賽事根本不可能,而費城雖需安排住宿、提前抵達,但並不算太遠,而且可以體驗一場完全不同、大城市的比賽經驗;斟酌之時,最後因為先生的一句:「以你的年紀,這輩子還能跑幾場全馬呢?與其重複,何不多一些不同的經驗?」當下拍桌定案:十一月二十日,費城,我來了。

一如上次,報名之後,第一步就是參考、調整與擬定一份適合自己的訓練表,進入訓練期;誰知,數週前從加勒比海度假回來,發現確診了,幸好症狀輕微,只是有點擔心感染後的心肺狀況。

上週的B.A.A 10k比賽,以預期的速度跑完,感覺一切已恢復,而二十週的訓練表也不能再等了。

馬拉松訓練從來不輕鬆,從練跑到肌肉筋骨與飲食修護,都需要一定的時間、精力與自我激勵。尤其逢盛夏,太陽一貫地火熱,早起需要很大的毅力,晚上不但暫時不能追韓劇:(,睡前最好就把衣物鞋子耳機等準備好,醒來後也不能再悠閒地滑手機或慢慢地用洗手間,而必須分秒必爭,趁高溫前迅速出門。

再次回到訓練表上,年紀又大了一點,經驗也多了一些,比起去年對賽程充滿未知,擔心著跑全馬到底是什麼樣子?隨著訓練里數的增加會不會受傷?屆時能不能跑完?這一次心情篤定多了。

設定目標,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前,盡我所能,好的開始就是成功的一半💪

Boston’s Run to Remember Half Marathon

重頭按表操練十週後,今天參加了波士頓每年選在「陣亡將士紀念日」(Memorial Day)前舉辦、向因公殉職的緊急救難人員致敬的半馬紀念賽。

清晨七點,四千多名賽者聚集在波士頓的海港區起跑點前。軍警救護英雄遺像牆旁,一位男警以他渾厚的嗓音高唱「奇異恩典」(Amazing Grace),隨之一架直升機凌空而過,為賽程揭開序幕,現場氣氛熱烈動人。

離開港區後,比賽穿越市區,沿著查理斯河畔進行,不少全身燠熱制服與裝備的軍人一起參賽。太陽高照,天空很快從多雲轉蔚藍。河畔半途的折回點,一整排的警車與員警列隊為跑者打氣、擊掌加油。回程經過母校校區和唸書時常逛的大眾公園、街道與舊市區,勾起不少往事;誰會想到,有一天會用汗水和迅速心跳鼓舞下的雙腳,回憶學生時期。

最後以2:14:17、女性分齡第39名(總共107人)的成績完賽。老實說,跨過終點的那一刻,看到計時器上的時間,對結果並不滿意,畢竟過去10週以來,從無缺席地照表操練。檢討表現不盡理想的原因很可能,一是:最後一週休息(Taping)得不夠,尤其比賽前不該還加了兩天的重量訓練,當時心想只要不用到雙腿應該無妨,忘了核心與肌力訓練還是非常需要體力的。二是:碰到遞減但仍持續的生理期第一天,隨著賽程與氣溫逐漸增高,雙腿異常酸重,身體凝滯不適…。體力恢復、安靜下來後,又想:或許,正因為不輟的訓練,才得以隨著年紀增加,依然得以保持一定的速度?

多年經驗下來,心知比賽當天永遠充滿未知數,不論結果如何,我確實準備且完成了另一場比賽,光是如此就值得自我肯定了。因此,除了因為住在郊外,無法提前一天領號碼牌而得清晨五點前起床,開車進城;抵達現場後因找不到停車位和領牌處而有點慌張,加上賽後被波士頓市區貴森森的停車費嚇得吒舌⋯⋯;整體而言,我的第21場半馬算是順利愉快的。

No.21 half marathon

葛麗絲的琴譜

一周有幾天,近中午、工作告一段落時,我習慣出門去跑步。起跑前,我先在車道上暖身。這一天,身進行到一半時,隔壁鄰居葛麗絲突然出現眼前,朝坡上走去。疫情以來葛麗絲被兒子接去同住,上周末才見他帶著小女兒送母親回來。我趨前,但保持一定距離地問候她。

「你滑雪嗎?」葛麗絲一開口就問,指著車道上我們的車頂上所裝載的滑雪器具,她說:「我很喜歡滑雪,以前常去新罕布夏,但現在不行了……」

葛麗絲前幾年被診斷出患了阿茲海默症,記憶逐漸退化。對談時,老人常重複字句,話題也很難延伸,有時,我甚至不確定她對我們聊過的內容記得多少;然而,只要仍能保持某種程度的對話,每見到這位纖瘦短髮的韓裔女士,我總會湊上去聊個幾句。

我問她好不好,說我看到她的小孫女在後院玩,她三歲對嗎?「三歲,對,三歲半。」老人疲黯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但她顯然還是比較想聊滑雪,重複地說自己有多麼喜歡這項冬季活動,但現在不行了……直到我提醒她:「妳要去散步嗎?今天天氣真好。」葛麗絲才想起什麼似地,對我揮揮手,向前走去。

我繼續完成暖身運動,剛起跑時,葛麗絲又出現了,看來只是去坡上的社區郵箱亭取信後就折回。「妳滑雪?」老人劈頭又問,彷彿我們初次見面,「我以前都去新罕布夏,我很喜歡滑雪……」一聽我提及我們常去的幾座雪山的名字,她顯然也熟悉,「對對對。」葛麗絲亮了臉,熱切地附和。她努力地搜尋著腦中其他的雪山名,無奈它們似乎已棄她而去,如飛絮般難以捕捉了,最後她說:「我小時候溜冰,後來滑雪,好愛,但現在不行了。我已經結束了,妳還年輕,要享受人生,知道嗎?……」我點頭應諾,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I’m done. You’re young, should enjoy life.」我後來跑步的路上,葛麗絲這句話卡在我的腦裡,像個重鎚敲擊下的迴響,縈繞不去。想到葛麗絲的記憶正一點點地流失,想挖出一個地名、年代、名字是那麼地艱難,想從時間的流沙中挽回點什麼時,似乎有難以避免的沉重挫折感,在這樣的身心狀態下,她對病毒、疫情和這蒙難的世界的感受是否有所不同?所謂的「真實」對她而言又是什麼樣子呢?

兩年前我搬進這新家後不久,獨居的葛麗絲便在女兒漢娜的陪伴下過來打招呼。她一見窗前的鋼琴,便問:「妳彈琴?我也是,有機會我們來四手聯彈。」葛麗絲的話語遲緩而間斷,需要漢娜不時補充,因為是第一次見面,我心裡雖稍有疑惑,並沒有多想。後來,從其他的鄰居口中,慢慢知道這位韓裔退休女醫生多采的一生:父親曾任韓國政要的私人醫生,葛麗絲從小習琴習舞習歌劇,後來旅行世界各地,是此間鄉村俱樂部的資深會員,第一批豪宅的屋主之一。三、四十年的醫療生涯中診看無數病人,直到記憶開始出現明顯的疏漏,終被迫退休……。幾次聊天中,每當重複提及數十年忙碌而專業的醫職時,葛麗絲的神情總顯得自豪愉悅,唯當提到被迫放棄一手主持的診所時,難掩失落。

縱使是在她健康走下坡的階段認識這位退休醫師,我依然可以感受到葛麗絲嚴謹的家教與優雅氣質,即使只是走到路口拿信,她也一定穿著正式,通常是:藍色西裝外套、長褲和皮鞋。儘管老太太的神色越來越呈現恍惚狀,甚至不察西裝起皺、皮鞋蒙灰,仍不難察覺出她自律的天性。

車道上的寒暄之後,我偶爾會見到葛麗絲在社區散步。有一天,我跑步完回家,發現葛麗絲正踏上我家階梯。一察覺到身後的我,她轉身問:「你正要進去打掃嗎?」我頓時會意,老人誤以為這是她家,而我是來幫忙打清的清潔婦之一。

幾次,葛麗絲或來按門鈴,說廚房的水龍頭難以栓緊或燈的開關故障了。有一次,住在紐約的漢娜傳來簡訊,說母親和看護起了點衝突,她住在附近的弟弟正在趕去的路上,問我能否先過去陪一下老人。  

隨著疫情由嚴重到趨緩,趨緩後又興起,漫漫無邊的防疫日子裡,越來越少見到葛麗絲的身影。秋末之際,她家開始出現變動,首先是卡車來載走大量物品,看得出正進行某種清理,果然不久,門口就掛出售屋的招牌。此時,房市正處於前所未見、不合理的熱潮中,公開展售(open house)那天,車道與門口長排停車,看屋客熱絡進出她家,後來聽熟識的仲介說,當晚即有三人以現金出價。房地產大熱,好屋難求,葛麗絲無法繼續隔鄰獨居,她需要更周全的照護,雖有點感傷,但我們也為她的房子賣了好價位而歡喜。

數周後,葛麗絲的一雙子女開始展開房子的清空大拍賣(estate sale)。周末一大早,車潮便開始湧入,整個小社區頓時甦醒而活絡。一踏入葛麗絲的屋裡,只見戴著口罩的人群游移穿梭,從客廳到廚房,從大家具到小飾品,每樣物品都被標上價格,且標價便宜得讓人咋舌。仔細看,連不懂名牌的我也很快就可以察覺,葛麗絲的品味與收藏不俗,不論是她的原木史坦威鋼琴、施華洛世奇(Swarovski)水晶擺飾、雕鑲精美的茶几、獅虎山水氣勢奔放的長卷掛飾,或色彩與紋飾相呼應、一組組的手工鍋碗瓢盤,每樣都非只是擺飾品,而是主人精挑細選下、朝夕相處過、帶著某種記憶與感情的飾物與用品。眼前這些被迫零落散置、堆積得滿桌滿地廉價出售的物品,其實藴藏著一個人精采而豐富的一生。

隨著各式碗盤器皿、家具與擺設被陌生人一一搬走,葛麗絲的房子越來越空,越來越不像她的房子了,她兒女的不捨之情也隨之沉重了起來。當漢娜打開儲藏室裡一個塵封的大紙箱,堆積如山的各式銀製餐具躍然眼前,「這些跟我小時候在漢城外公家用的器皿一模一樣啊!」當一對印度夫婦流連於葛麗絲的史坦威鋼琴旁,不久便出聲:「我們要買這台琴!」或許是成長的記憶,或許是對母親的感情,漢娜終於喊停:「對不起,這琴不賣了。」後來她和弟弟決定把琴暫時放在租來的倉庫內,希望日後小姪女得以傳習。

對葛麗絲令人惆悵的房子做最後一次的巡禮,我把幾個精緻的手工碗盤與骨董小壺皿抱在懷中,準備付帳時,葛麗絲的兒女雙雙搖頭:「都送妳,謝謝妳照看我媽。」提起葛麗絲的近況,漢娜說,母親搬進曼哈頓一間高級老人院後,住得很習慣,也便於住在布魯克林區的她去探望。

兩天後,我與朋友聚餐完回到家,社區連日的人潮與車潮全消失了。葛麗絲的車道空而靜,屋內想必也一樣,不留一絲她的痕跡。人去樓空,一個人曾經的存在頓時顯得如此虛幻不實,我心裡一邊遺憾著沒有更深入認識這位顯然很有故事的長輩,一邊不免自我提醒:精簡日常一切用品,年老時儘量不要給孩子增添麻煩。

我百感交集地進了屋,驟然瞥見琴旁的地板上擺著一只四方型的紙箱,上面貼的黃色小紙條寫著:「我母親會很高興妳保有這些琴譜。」一打開,裡面裝滿了數十本老舊的琴譜與歌譜,包括蕭邦的練習曲、貝多芬全套奏鳴曲、韓國民謠譜集……等等,其中甚至有一本泛黃脫落的韓文版「拜爾練習曲」,想必是葛麗絲從小女孩時保存至今的最初學本。老太太數十年的習琴史盡現眼前,這份特別的禮物讓人既驚又喜。我給漢娜發簡訊致謝,承諾會好好珍惜這些譜集,「Enjoy them!」她回。

深秋的陽光透窗而入,暖暖亮亮地灑落在原木地板上。我坐在琴前,翻開葛麗絲的舊琴譜,停在摺了角的一頁,為這位在人生這段特別時期認識的韓裔老太太,緩緩地彈唱起這首我也很喜愛的小曲:

Edelweiss, edelweiss

Every morning you greet me

Small and white, clean and bright

You look happy to meet me ……

–(刊於5/27/2022《世界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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